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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的疯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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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光线,是带着砂纸般质感的灰白色,从窗帘缝隙挤进来,非但没能带来清晨的明朗,反而像一层薄薄的、令人窒息的尘埃,均匀地洒满了房间的每一寸空气。
沈月星是在一阵心悸中彻底清醒的。不是醒来,是意识被某种冰冷的空洞感硬生生拽出混沌。身边床铺的凹陷依旧保持着她昨夜蜷缩的形状,而另一边,平整、冰凉,像从未有人躺过。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他可能在客房”的侥幸,如同阳光下的露水,“嗤”地一声蒸发殆尽。
一种原始的、近乎动物般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喉咙。她掀开被子,赤脚踏在微凉的地板上,那凉意顺着脚心直窜头顶。
“程星?” 声音干涩,试探性地在卧室里响起,随即被寂静吞没。
她开始走动,起初是快步,然后是小跑,最后变成一种仓皇的穿梭。浴室镜子里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和凌乱的头发;书房的书桌整洁得异常,他常用的那支钢笔规规矩矩地躺在笔筒里,像一句无声的告别;阳台只有风吹动晾衣架的轻微呜咽。每一个空荡的角落都在尖叫着他的缺席。
不是生气,不是冷战。是消失。
她拉开他的衣柜门,属于他的那一侧,几件常穿的衬衫和那件深灰色的羊绒衫不见了,留下空旷的衣架,微微晃动着。视线下移,墙角那个他出差专用的深蓝色登机箱,也不见了踪影。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个清晰得可怕的认知凿进脑海:他是准备好的,他计划离开。
心慌得像要炸开,她折返客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平面——餐桌、电视柜、置物架……没有纸条,没有痕迹。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清晨尚未散尽的夜凉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了昨晚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件燕麦色羊绒开衫。柔软熟悉的触感,带着一丝她自己的气息和……房间的清冷。
手臂穿进衣袖的刹那,衣料被牵动。
一个白色的、棱角分明的影子,从开衫温柔垂落的衣摆覆盖下,悄然滑落。先是轻轻落在玻璃茶几表面,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惊心动魄的“嗒”,然后,像一片失去依托的羽毛,又飘然坠落到浅灰色的地毯上。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抽离。
沈月星的呼吸停滞了。她看见那个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了一整个昼夜的秘密,终于在此刻睁开了眼睛。而她,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腿弯一软,她几乎是跪了下去。地毯的纤维摩挲着她的膝盖。指尖冰凉得不像自己的,几次才捏住那薄薄的信封。撕开封口的动作笨拙而剧烈,脆弱的纸张发出“刺啦”的哀鸣。
是他的字。力透纸背,却在某些笔画处显出虚浮的犹豫。
「月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我买了两天后回老家的机票,但不想在家再待两天。对不起,用了这种最笨的方式。有些话,面对面的时候,总会被情绪堵住喉咙……昨晚(或者说今晨)的争吵很累,但让我难受的不是争吵本身,而是那种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都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你的感觉。你似乎离我很近,又远得让我碰触不到真实的温度。我需要一点距离,回我们长大的地方喘口气,也好好想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我们的路走到了这样逼仄的角落。老家地址你知道的,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有备用钥匙。如果……如果你愿意,可以打电话。不必急着回复什么。只是,别为我担心。程星」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烫在她的视网膜上,更狠狠扎进心窝最软的地方。她读到的不是指责,是疲惫的自我怀疑,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即使离开仍为她留好退路的细致,是那句“别为我担心”后面,藏都藏不住的、笨拙的温柔。
悔恨,迟来的、如同海啸般的悔恨,夹杂着尖锐的心疼,瞬间击溃了她。她想起自己昨晚如何像刺猬一样竖起尖刺,用最伤人的话语去回击他疲惫的沉默;想起他多少次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刷手机的背影;想起他悄悄为她热好牛奶又默默放在桌角的样子……她把他无声的包容当成了空气,把他积攒的失望当成了懦弱,然后用她的冷漠,一点一点,把他推向了需要“回老家喘口气”的境地。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发出“噗噗”的轻响,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颤抖的痕迹。墨迹化开,像他们此刻同样模糊不清的未来。
“对不起……程星,对不起……”她哽咽着,语无伦次,紧紧攥着那几张薄纸,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他的温度。“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这就来,我这就来找你!”
最后一个“你”字带着破音的哭腔。行动先于思考,她被一股巨大的冲动驱动。信是之前写的,他可能还在去机场的路上,或者正在候机!这是最后的机会,是命运留给她的、微弱的补救缝隙!
她甚至顾不上擦一把满脸的泪痕,踢掉拖鞋,赤脚踩进门口的平底鞋,抓过手机和车钥匙。关门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急促的脚步声一路向下,像追赶着某种正在飞速消逝的东西。
早高峰的城市,是一条缓慢流动的、钢铁与鸣笛构成的河。沈月星的车汇入其中,像一滴焦急的水珠,却不得不在红绿灯和拥堵的夹缝中艰难前行。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凌迟。
她一只手勉强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颤抖着不断重拨程星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两个字,此刻听起来像某种不详的谶言。
她切换手机界面,疯狂刷新着航班动态软件,搜索今天所有从他所在城市飞往他老家省会的航班。眼睛因紧张和未干的泪意而刺痛,屏幕的光晃得她头晕。MUXXXX,这个航班号跳入眼帘——时间最早,直飞,符合他“尽快离开”的心理。她死死记住了它,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混合着未散的悔恨、灼烧的焦急,以及一丝微弱的、却拼命燃烧的期盼。她甚至开始在心里演练见到他时要说的话,想象他惊愕回头看见她时,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会浮现出怎样的神情。她要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把眼泪和鼻涕都蹭在他肩头,语无伦次地道歉,告诉他她错了,她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不要距离,他们要在一起……
红灯。长长的九十秒。
她焦躁地用手指敲击方向盘,目光无意识地再次扫向手机。屏幕顶端,一条新的新闻推送,带着刺眼的“突发”红色标记,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然窜入她的视野——
【突发空难】XX航空MUXXXX航班确认坠毁,机上人员全部遇难。失事原因正在调查。
MUXXXX。
那串数字,她刚刚才死死盯住、默念了无数遍的数字。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然后猛地凝固、碎裂。
周围的一切——汽车的引擎声、隔壁车道的鸣笛、车载电台模糊的音乐——像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绝对的嗡鸣。那是世界坍塌前的死寂。
她盯着那行字,每一个黑色的宋体字都像烧红的铁钉,被硬生生凿进她的瞳孔深处。“确认坠毁”……“全部遇难”……
视线开始摇晃、模糊,手机屏幕的光晕开成惨白的一片。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颠倒、搅拌。下意识地,她猛打方向盘,轮胎摩擦路肩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踉跄着冲进紧急停车带,戛然停住。
不……不是真的……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理智在尖叫,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她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握不住手机,用尽全身力气点开那条推送,指尖冰冷僵硬。详细的报道展开,刺目的航班号、起飞时间、航线图……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扣,冷酷地印证着那个最可怕的结论。那是他能乘坐的、最早离开的航班。
“程……星……”
她试图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却破碎得只剩下气流摩擦喉咙的嘶声。喉咙被巨大的痛苦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滚烫的液体疯狂地从眼眶里奔涌而出,不是流淌,是喷射,是决堤。瞬间就模糊了整张脸,浸湿了衣襟。
她趴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痉挛。起初是压抑的、从胸腔深处被碾碎挤出的呜咽,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随即,那层薄弱的克制彻底崩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嚎哭。那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混合着无尽的悔恨、滔天的绝望,以及一种瞬间将她掏空、碾碎的、绝对的失去。
车窗外的世界依旧。车流缓缓移动,阳光没心没肺地照耀着,远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可是她的世界,就在这嘈杂而明亮的背景中,无声地、彻底地、永恒地陷入了黑暗与冰封。
手里,那张被泪水泡得发软、皱褶的信纸,上面还留着他温存的话语和回家的地址。而手机屏幕上,那行宣告死亡的黑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信纸上所有的温度与可能,都冻成了永不融化的寒冰。
希望曾如星火般短暂闪烁,随即被更深的绝望彻底吞噬。她找到了他离开的原因,却永远失去了弥补的机会。那趟飞往老家的航班,没有带回他的静思,只带回了……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