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随笔》绯白墨鸦

1、第 1 章

　　路愈走愈窄了。这并不是说两旁的荆棘挤压过来——倘若真有荆棘，倒也算一种热闹。偏生是没有的，只是空荡荡的，灰扑扑的，路自己瘦了下去，像一条力竭的蛇，懒懒地、不情愿地向前蜿蜒。起初还是康庄大道，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收束成眼前这光景。

　　两旁是沉默的墙，很高，仰起头只能看见一线天，那天空也是吝啬的，总带着一种灰败的、欲语还休的神情。墙上没有苔藓，没有斑驳的痕迹，光滑得令人心疑，仿佛这墙并非砖石砌成，倒是用一整块的“无趣”打磨出来的。脚步落在路上，没有回声，声音一出口便被那两堵墙吸了去，吸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于是，人便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在这过分的静寂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孤零零的、在空碗里滚动的豆子。

　　我记起走那宽路时的情形了。那时节，阳光是慷慨的，泼洒下来，金灿灿的一片。路上挤满了人，笑语喧哗，像涨潮时的海水。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臂膀碰着臂膀，热气腾腾地往前涌。那时觉得，路是无穷尽的，方向也多得很，随便拣一条走去，大抵都是花团锦簇的前程。我也曾混在那人群里，跟着走，跟着笑，觉得那热闹便是我的了。可不知从哪一刻起，或许是脚下绊了一下，或许是偶然一回首，我便落在了后头。再抬头时，那人群已去得远了，喧声也像一缕淡烟，风一吹就散了。面前横着的，便是这条悄无声息的窄路。

　　我踌躇着。退回去么？那来路早已模糊在氤氲的雾气里，况且那曾经的热闹，如今想来，也带着几分虚浮的、不真切的色彩，像戏台上的锣鼓，敲打得虽响，曲终人散后，只剩下一片虚空。向前么？前路是这般窄，窄得几乎容不下一个完整的影子。它通向何处？是另一片开阔的原野，还是一处更为逼仄的绝境？没有人告诉我。

　　忽然便想起《路加福音》里的话来：“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 小时候听牧师讲解，心里想的“窄门”，总带着一种荣耀的、镶着金边的艰难。仿佛那门虽窄，门后的光景却是煌煌赫赫，不容置疑的。如今自己站在这“窄路”上，才品出那话里别样的滋味。这艰难里，并无英雄式的悲壮，只有日复一日的、琐碎的磨蚀。那扇“门”也并非一个确切的终点，它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你只是走着，仅仅因为“走”这个动作本身，成了你唯一能确认的存在。

　　风起来了，从那一线天里漏下来，打着旋，贴着地皮吹过，卷起几粒微尘。那风也是瘦的，凉的，吹在脸上，像一块柔软的湿布，揩不去汗，只留下一片黏腻的凉意。我继续往前走。步子放得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是在用脚步丈量这寂静的深度。

　　路，似乎更窄了些。我不得不微微侧着身子。肩膀偶尔擦过那冰冷的墙，便是一阵寒噤。我忽然觉得，这两堵墙，或许并不是死物。它们是一种选择，或者说，是无数次选择之后，遗留下来的、无可更改的“结果”。你每做一个选择，便等于在身侧立起了一面墙；你走得越远，身后的墙便愈合得越快，前方的路也便被挤得越瘦。那些曾经抛弃了的、未能选择的康庄大道，此刻都化作了这逼仄的、沉默的壁垒，将你围在当中。

　　这想法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沉重的压迫里，心绪反倒渐渐澄明起来。那宽路上的热闹，固然是好的，但属于别人的好，终究像隔着玻璃看的火焰，暖意传不到心里。而这里的孤寂，却是我的，真真切切，分毫不少。我听着自己的心跳，看着自己狭长的影子，我之为“我”，仿佛从未如此清晰过。

　　路，仿佛到了尽头。前面确乎是一扇门，窄窄的，虚掩着，门缝里透不出什么光，只是一片沉静的、未知的幽暗。

　　我站住了，手抚上门扉，木料是粗糙而温凉的。我并不期待门后是天堂，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乐园。或许，它只是另一段路的开端，或许，它什么都不是。

　　但我总得推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