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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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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坏下去。
我们爱好幻想,在性格栏填空空如也,在爱好栏填为雨水默哀。学校人人手捧书籍,自行车后座载爱侣,女士烫满细小卷发追赶潮流,诗社举办春日宴,我在松树下第一次和徐修竹见面。
北方的初春冻人,风剐得脸阵阵疼。
百年松树如浪摇晃,可世界仍然好平常。白墙,黑瓦,栽下的玫瑰长出新的刺,我在诗社试图创立另一个九叶派,一切按部就班。
因此我竟没料到,我的爱神会忽然降临。当时我和社员谈论着新诗,为了一个譬喻大吵起来,我愤愤扭头的瞬间,瞥见远处的松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衬衫和灰色风衣,手里拿黑色皮质小本,上插一支笔,倚着树干。他自带美神的气质,在春日宴默不作声,静静观察,虽然离人群很远,但最显眼。
刚刚还和我吵架的人见我这德行,说:嘿,他呀,徐修竹。
周边好似有蝉鸣,嗡嗡絮说他大三的事。我心跳如擂鼓,竟不知哪来这么大勇气,仗着是师弟,就不管不顾缠上去,要瞧他的名字,要看他的本子,要问他湖畔派和恶魔派的好恶,简直和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我罔顾体面,兴许让修养良好的师哥觉得好笑,他用本子轻轻敲敲我的头。
我素来不知天高地厚,是被爹娘宠惯了的小少爷,顺风顺水活着,连打架都不可能有输的份。可师哥打我,我心里还有点美滋滋的,献宝似地再凑近,想让徐修竹再敲敲我,甚至不惜搬出西游记的典故。徐修竹无奈地叹气,像在照顾不听话的宠物狗,最终告诉我喜欢废名和海子。
1988年,信息传递的方式很朴素,我写了许多邀约的纸条,最终都没能交到他手上。总的来说,那日后还是没有联系。
我时常会想起他,给他写诗,用彩色的纸,学着薛涛笺,特意在墨里掺金粉,衬着字句发光。我还买了橘子硬糖,磨成粉,洒在信封里,试图营造甜蜜浪漫的氛围,然而这些努力并没招来他,反而招来了成群结队的虫子,害得我被室友好一顿臭骂。我在诗里写“诗歌”,不知道他能否发现和师哥同音。
后来听说,徐修竹常去最高的宗教藏书层,天气早已升温,穿着棉袄爬上已是汗流浃背,我状若偶然地拿起他还回的书,再把那彩色的无名诗夹在书里。我不在意他是否会看到,更不在意别人会拿走,我制造浪漫,这浪漫的出发点和师兄有关,但结果是什么,究竟谁会看到,我就不在意了。
彼时的我还没发现我已然爱上他,写诗的行为自认是出于欣赏。他没有回复,更没来找过我,从我身边经过也只是偶尔点点头。我抿抿唇,想没关系,别人挑灯夜读,我挑灯写情诗。我去翻看每一本记得住的,他翻过的书,可令人沮丧的是,信都好端端地夹在里面。没有人动过。我感到无力,深深叹气,回头一看,背后是一片片法华经。
徐修竹,我的师哥,就像初春的风暴,卷席了我大学时多愁善感的脑子。人人看报纸,北京的沙尘暴需修建树木,而徐修竹带来的风暴,我用厚厚的本子来填。
一个学期,我换掉了三本日记本,每一本都被我保存得很好,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期待,想着以后让他看见。一整个学期,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狂热地在心里爱慕他,如同一条疯狗。文艺表演时,我唱着崔健的《一无所有》,望向台下,还是没有他。
那晚我被几个女生堵在后台,浪漫主义涌上我的心头,我想我要为了师哥守身如玉,学着武侠小说里一样抱拳,推开人群。兴许是那天积德,徐修竹期末考比我早,我去考场的时候,恰好见他头发微长,挡住眼睛,正垂着睫毛拨弄。那一刹好安静,我紧张得捏紧拳头,几步上前去。我说,师哥,徐修竹。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
他终于认出了我,在三个月后,夏天彻底到来的时候。
玫瑰花早就开了,他第一次主动叫出我的名字。我耸耸肩,至少不晚。万幸不是冬天,冬天我裹得像熊,哪有现在俊朗。可徐修竹好瘦削,冬天的棉花也填不满他的身子。那一瞬间好想拥抱他,像电影里一样,罗曼蒂克的拥抱,但我会努力不用唇去蹭徐修竹的耳根。
他颔首向我笑,至于是礼貌的笑还是温润的笑,我早就忘了。总之是笑,兴许二者都有。我顾不上那么多,咧开嘴迎了上去。夏天的绿荫和阳光里,他更好看了,有斯文的书卷气,又像玉佩一样舒服。
我记得他不像我这么热衷诗社的活动,来得很偶尔,也不喜大声争论,你要是抓着他喜爱的诗人,譬如废名,蛮横地说废名晦涩,他也只是淡淡地解释几句,句句到位,绝不多说,看透你的胡搅蛮缠就闭上嘴,不冷不热地看着你,这时你总会为自己伤害到他喜爱的事物,而感到愧疚。我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和他亲近,这下见他拿着资料,故意找着话题,我说,师哥,去考场还拿这么多呢。徐修竹翻翻,修长的手指露出空隙,我透过宽大的缝隙去看,看见了西藏。师哥又看我,声音轻轻的,说我要去拉萨了,我们半年后见好吗。
我瞪圆了眼。1988还只过半,却在我心中迅速翻篇。半年后徐修竹大四,他会少在学校里,我还得在大学待满三年。可我至今为止,还没有让他看过我写的任何一首诗。我急着追问,说师哥你去西藏干什么呢。徐修竹眨眨眼,他好快乐,可看得我好不自在,几乎要咬紧牙。他说他要去西藏,做藏传佛教研究,老师已经商量好了,暑假就走。刹那间天旋地转,我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抓着他的肩膀,说我想去。其实徐修竹不说,我也清楚,我们不熟。他因我过线的举动皱紧眉头,争执起来不小心打翻资料。
好多打印纸,纷纷扬扬像雪花,恍惚间冬天到来了。我想雪落在徐修竹身上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徐修竹皮肤很白,南方养出来的温润,到时候鼻尖冻得通红,他会像只毛茸茸的哺乳类动物。可是现在他的表情很难看,我颤抖着,轻轻说师哥抱歉,俯身替他捡。几张落在花丛上,徐修竹默不作声去拿,白色短袖并不松软,后半截硬朗的衣物线条,随他的动作露出一小截腰线。我觉得我有些躁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天的原因。最近在听摇滚,伴随着嘶吼喷薄而出的是爱情,我自称没有爱的对象,但会在日记写徐修竹。我好想凑近,可是我不敢动,那截腰线缓缓地收了回去,像蚌壳展示他的珍珠,自如又诱惑。
我低着头和徐修竹道歉,他面色好看许多,又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去。我呆呆地说,我是啊,是想去啊,不过,你真的要半年后才回来,错过一整个学期吗?徐修竹点点头,我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那天的考试带着怨气写完,文学史老师考写文章,我乱写一气,竟获得有史以来最高分。老师夸我有脾气,我只冷着脸,说,老师,我想和徐修竹去拉萨。
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心态,我把徐修竹看作优秀的师兄,或者是美神。我把感性和爱情看得最重要,只知道,学校里若是没有徐修竹,我就不想念书了。我想我是喜欢徐修竹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且只是今夜,我只打算在今夜承认,要是等到明天的太阳升上来,我兴许还是会死撑着,不承认的。我和爸妈谈去拉萨,鸡飞狗跳,大闹一番。我妈说我读书读疯了,我冷哼一声,啪地关上门。晚饭不吃,默默听磁带,AC/DC和海报陪我血性一整夜。吉他弹得手快要出血。最后我也忘了是怎么成功的,总之我还在跟着主唱发泄back in back,妈就来敲门说有商量。
那晚我梦到徐修竹,我们在高原的星空下躺倒,我抓着他的手,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只是亲吻就已让我很兴奋。徐修竹的眼睛好亮,揉碎了星光,我颤抖着,看着我的美神,几乎想哭。最后我紧紧依赖着他的怀抱,耳畔是风声和他的心跳,身下人体温好暖,而我的泪水是凉的。我说,徐修竹,能不能一直待在我身边。徐修竹没说话,哪怕是梦,他也没给我任何承诺。我们在草原上等待凌晨五点的天,我静静地抱着他,最后窝进了他的怀里,仿佛我是他的小孩。我又笑了,我说,哥哥。徐修竹的吻盖下来,一刹那我们好像到达了极夜,到达世界的尽头,身边风声永存。
出发那天,徐修竹看见我,并不惊讶。他还拿着竹扇,好小的一把,可能在他手里握久了,还带着阵阵的香。我死不要脸地凑过去,说师哥,这次旅程我会照顾你。他又合拢扇子,摇头,轻轻地敲敲我的头。
我被这玩笑般的一敲,激得有些心痒,唤着他的名字,徐修竹,师哥,徐修竹。其实我说得没错,我想照顾他,像个男人一样,照顾他的妻。我总是忍不住喊他,他被我喊烦了,就说他想休息,我便在心里默默地喊他。徐,修,竹,三个字,在舌尖滚动无数次,变得好烫。
西藏的阳光好强,徐修竹的眸子变成琥珀色,不知道他有没有喝过那种糖水,糖水的颜色和他的眼瞳一样。我舍不得睡觉,师哥休息的样子好宝贵,我秉承着我的骑士之道,不去偷吻他。
每一天我都充满了希望,和他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我知道了他很多小习惯。思考时下意识地咬住下唇,不好意思时会轻轻歪头。他会国画,我靠着他,喊好师哥,能不能给我在日记本的首页画竹。我默不作声地把本子翻开,真希望他能看见。在我的日记里,每一页都有他的名字,只要他翻开,我们将多一个话题,甚至将打破一种关系,可是他没有。说不清是沮丧还是庆幸。我看着徐修竹拿着铅笔,几下在首页画上了素色的竹,捉着他的手,倚着我的名字写下“徐修竹”,他纵容地凝着力,任我去闹。我兴奋又委屈地发现,徐修竹好像真把我当作弟弟,一个缠人的爱笑的小学弟。
老师找好了联络人,我们要和一位仁波切朝夕相处。五色幡被风吹得呼啦啦,我看见天空离得好近,云朵大得随时会掉下来,碧蓝的晴空中我看着徐修竹换上藏青色的外套,神色温柔得像是我多年未见的爱人。我那时一定很傻,竟觉得他才像观音,否则低眉的模样怎会如此动人,愣在原地不好上前,心中羞涩地想着去握他的手,十指交缠的握法,再和他,像在梦里一样,躺在草原上看星星。师哥,师哥,我轻轻地唤他,师哥关切地看过来,照顾孩子一般摸摸我的额头,问你哪里不舒服。我顺着哥哥的手靠在他的肩上,手轻轻环住他的腰,眼神晦暗不清。
这是在草原,四周好安静,只有风吹。像是我和徐修竹的伊甸园,世界上除我们之外的人迅速殆命,只留下我们在草原,在世界的尽头。爸妈,师友,原谅我的自私,我真希望那一瞬间天崩地裂。我好想,为徐修竹撑起一个新的世界。徐修竹的腰很细,身上有淡淡的清香,是介于体香和洗衣粉的香,闻起来好舒服。颈窝细腻柔软,我不着痕迹地蹭一下,将他抱得更紧,换他几分羞赧。我想我还是喜欢师兄,喜欢得不行了,还好跟来了,没有他半年,我是万万活不下去的。心里震颤着,又好想哭。
师哥轻轻问着我的状态,我怎敢说我只是喜欢你。但无所谓了,我知道他不会意识到我的心情,他把我当作任性的学弟。况且我们只是朋友关系,要是那一天我死了,他也只会偶尔想起我,再没有更多。一会后我们分开,我说我只是累了,去往觉慧寺的路上走走停停,四周涂抹着鲜红的标语,我们情不自禁默念出声。
我去上了个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徐修竹居然已经在和仁波切聊天。我只能看见仁波切微微笑着的脸。他很年轻,五官俊朗而深邃,麦色的皮肤健康,并不是光头,正彬彬有礼地说着话。我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却也不说,笑着迎了上去,走上前却发现徐修竹神态不对。仁波切见我来了,说他的名字,我点点头,状若礼貌地喊宗萨加仁波切。那时我有些喘不过气,兴许是缺氧,因此并未深究。跟在两人身边,听着他们讲无常,我笑,见天空中飞过三只鸟,翅膀扇动得呼啦啦地响。
我们跟随着僧人过晨钟暮鼓的生活。禅坐,我闭上眼,想的是徐修竹早晨喊我起床。木鱼敲打的声音很冰冷,总像是在剥离人性。我有问过徐修竹为什么向老师申请这个项目,我好怕他说他喜欢佛教,问出口的同时,死死盯着他的嘴。一旦他说了,他身上的神性便会更重,更不像个凡人,我不忍去摘。
可他的回答真是那一天的万幸。他说好奇,他坚持唯物主义,坚定马哲,但好奇。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手心渗出冷汗,黏黏的不舒服。来了,还是要认真完成记录,我们每天泡在僧侣之间,甚至会去僧团头陀行,托钵乞食、不乞金钱、野外露宿、日中一食。刚开始,我好累,可一想到这里只有我和徐修竹,我便高兴许多。徐修竹还是陪在我身边,给予我固定的问候,像照顾小学弟。我虽畏首畏尾,但累了还是去捉他的手,仁波切无奈地阻止。
宗萨加仁波切常常和徐修竹待在一起,我吃味,但无理由,像个幼稚的小孩子,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走。天气渐渐冷了,适合徐修竹的冬天也到了,他被冻得像只兔子,我忍不住上前握他手,却被宗萨加仁波切抢先一步,他们并肩进入室内。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恨得快捏碎一颗菩提子。
这还是我初尝爱情——如果暗恋也算爱情,我还没踏出那一步,却隐约预见我的失败。仁波切怎么可能和男人产生爱情?匪夷所思。我不信,心里翻天覆地,可直觉就在这样告诉我。况且,我也不知我对徐修竹的爱来自哪里。我的名字从未和他挂过勾。我忍不住产生极端的思想,或许徐修竹没我想象中那么清高,或许他真会对男人产生爱情。
他们会接吻吗,夜里会偷见吗,爱火会点燃金阁寺吗?每一个夜晚,我都在这样的猜测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精雕细琢的痛,我亲自造成的痛,害怕被证实的痛。我捂着眼睛,听着隔壁房间细碎的声音,判断着徐修竹几时睡觉,几时离开。还好,他从来都乖乖待在房间里。
在那之前,我忙着伤春悲秋,忙着用文艺表示我的态度,却在真正遇见爱人时,不知该怎么迈上我的一步。我瞧见我文人骨子里的脆弱,似乎洞见了我十几年来最大的黑洞。我为爱绊倒,再也站不起来。我加深着猜测,刻意和徐修竹保持距离,我看清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兴许,可能,大概,他把我看作更亲切的,小狗一样的学弟,但这不是我要的。我感到悲凉,高原凛冽的风是北京的数倍,把我的灵魂轰出一个大洞,痛得我一想到他的名字,心就在呼啦啦地,响起残破劣质的风声。
终于在有一个夜里我拦住徐修竹。我问,宗萨加仁波切很好,是吗?我的声线颤抖着,我想我那时一定很吓人,比如眼球布满血丝。徐修竹看着我,憋住了一口气,眼神在夜灯下如灯花般流离,低头说,可他也很有学识。他好脆弱,我甚至没来得及多问,就见他颤抖着身子,像做错事的小孩,哽咽不止。匪夷所思,我想不通,可这还是发生了。
门外有人走来了,踏踏的脚步声,我心中暴虐因子翻涌,身体不自觉地凑近,后猛地捂住他的嘴。触碰皮肤的那一刹那,他的泪倏然掉下,砸得我灵魂一震。泪竟然可以这么滚烫。我立刻放开了手,一旁的火花亮起来了,徐修竹流泪的眼睛太清澈无邪。我大脑猛地晕眩,心被疯狂拉扯,像只困兽,跌跌撞撞站起来,似乎踢到什么,却不痛,狼狈踉跄地跑出去。
我看见了西藏夜晚的星星,和梦里一样,大得好像随时可以被摘下。我多么希望可以有一场陨石降落啊,在这神圣的寺庙砸出一个大洞,我还来得及去和他相拥死去。我懂得为什么会有人点火烧寺了,我内心的火种熊熊燃起。哪怕身边就是佛像,可我还是产生滔天杀意。我总是希望他,爱得更深一些。
浑浑噩噩,星空下默然一整夜。
第二天,小腿肿起一个大包,可我觉得,我的心病得更深。我不忍去看徐修竹,更不愿意看到宗萨加仁波切。从那之后我极少再跟徐修竹讲话。徐修竹克制,我并没有看见他和仁波切有多少交往。虽然听居士说,宗萨加仁波切在佛前跪了一整夜。一刹那有九百生灵灭,兴许他真的有一刹动心。
本想和徐修竹一同待到半年之后,但暑假结束后,我被勒令返校。走之前,他寺庙以外,没来得及送我。我还是很想他,他给我画的素色的竹,被我复印下来,贴在墙上。诗社还在组织活动,松树下没有了徐修竹。
1989年3月5日,发生骚乱事件,徐修竹被送回学校。那时他已是大四,回来也见不到人影,我不愿去探听他在哪里实习。我还是爱他,我不忍去问他和宗萨加仁波切的关系,我直觉那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他和仁波切都很克制,他们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可心里却有着对方的影子。
我像个疯子一样狂笑,拼命转移视线,把诗拿来填歌词,玩吉他,用别人的脑袋打开酒瓶,肆意挥霍着八十年代最后的光。夜里我会梦到徐修竹。他说祝我平安,说为我祈祷。这时候我终于笃定他是个凡人,如果他真是什么菩萨,为我祈祷后,我也不会是这个疯样子。
在期末快到的时候,他终于回到学校,准备毕业。我闷了一整瓶酒,才赶去看他。远远地看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漂亮得定义了美神的标准。那个月我去打了耳钉,挑选了一枚五角星的。当时还说不清为什么会一眼挑中五角星,后来才发现,我是在想念那一晚和徐修竹看的星星。我的耳朵反复化脓,心在流血,忍不住跑去见他。他果然注意到了耳钉,问我疼不疼,说我看起来很酷。
自此,我更不愿意摘,哪怕我爸大骂我三天三夜,说我不伦不类,像个地痞流氓。我守着这枚耳钉,像在死守着对他的想念。
1989年3月26日,海子去世。
第二日,诗社解散。
我埋头学我的专业课程,一心渴望着1989过去。那一年,剩下的一半都过得很快,他毕业的那一天,我本窝在宿舍,室友推搡我去看典礼,我也不去。徐修竹,我和他最后的联系,也许只有这一次毕业典礼。
意识到这个念头,我疯了一般跑出去,跑到去现场的路上,前方的玫瑰妖冶糜烂,我还曾失手把资料打翻在花丛上。我去狠狠扯下那些玫瑰,一大把。花刺将我的手划破,我却捏得越来越紧,流下粘稠的血,雪白衣襟都被打湿,鲜红一大片。我不知道我哭了,只感觉心好痛,身体里痛得只剩下心了,五脏六腑都失去了直觉。他散场时,我刚好赶到,死犟着不开口,把绿色花茎都被染红的玫瑰花交到他的手里。
徐修竹,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最后他还是接过了花,和我说,学弟,谢谢你。
我嘴唇嗡动,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的师哥徐修竹走了,地上留着一点点血渍和被抖落的玫瑰花瓣。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1989年最后的冬天,耳洞愈合,图书馆顶层着火。我夹在书页之中的情诗,就此真正隐匿在世界上,直到最后,也没让他看见。
我的诗歌时代,文艺时代,漫长的暗恋时代,为了他而打的耳洞,最终和八十年代一起,被抛在1990身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