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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跳月节那天,他没穿西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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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月节的前夜,寨子像被点燃的火塘,从早到晚没停过动静。
银妹带着一帮姑娘在鼓楼前踩点排练,新编的《打矿谣》调子高亢清亮,唱到“一锤敲醒沉睡岩,二火炼出星子闪”时,整条山沟都跟着震了三震。
我站在晒坪中央验收最后一批导览标识牌,每一块都是双语双文——汉语配苗文,科学术语旁还写着《山骨经》里的古句。
比如“F3断裂带活跃区”,下面一行小字是:“龙翻身处,地气躁动,非祭不宁。”
牌子刚立稳,杨志远鬼鬼祟祟地溜了过来,手里攥着个泛黄的牛皮纸袋,眼神躲闪得像做了三十年亏心事。
“龙工……这是你爸当年提交给省厅的‘民族禁忌地’申报材料副本。”他压低声音,“我一直藏着,不敢交。那时候上面说,敏感项目不得备案,谁提谁影响晋升。”
我接过袋子,手指触到那层薄脆的纸页时,心口猛地一缩。
翻开第一页,父亲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雷公顶非普通山体,属喀斯特复合构造带,地下溶腔密集,承重能力极差。且此山为苗族祖灵归栖之地,世代禁伐、禁掘、禁移。”末尾附注只有八个字——
此山有魂,非利可动。
我抬头看他,风从背后吹来,把头发掀到脸上,也把一句话吹进了喉咙:“你现在不怕丢饭碗了?”
他苦笑,眼角挤出几道深纹:“反正已经在档案馆扫地了,科长没了,编制还在,不如做件像人的事。”
我把材料小心收进防水袋,从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地质导览员手册》,递给他:“下期培训班,欢迎你来旁听。第一节讲‘如何用卫星影像识别人为扰动’,你要是能答对五道题,我就推荐你当见习监测员。”
他愣了一下,眼眶忽然红了,点点头走了。
夜幕落下,篝火燃起。
鼓楼下人声鼎沸,火光把每个人的影子甩上寨墙,像一群跃动的古老图腾。
银妹挽着她城里新认识的小伙跳进舞阵,笑声清脆如银铃坠地。
我坐在吴阿婆身边,她手里拄着银杖,目光沉静地扫过人群。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
不是节奏杂乱的舞步,而是缓慢、清晰、带着某种决意的靠近。
沈亦舟走来了。
他没穿西装,也没打领带,身上是一件靛蓝土布对襟衫,手工缝的扣袢,袖口磨得有些发白。
颈间挂着那块共生矿吊坠,在火光下泛着幽微的紫金光泽。
发尾沾着松针和露水,像是刚从后山下来。
“你说过,要穿这个来。”他在我身旁坐下,声音很轻,却落得稳。
我没说话,只是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柏枝。
火星腾地蹿起,像一群挣脱束缚的萤火虫,飞向墨黑的夜空。
他坐得不远不近,刚好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距离。
过了很久,他说:“总部问我,为什么宁愿赔违约金也要退出‘云顶天阙’项目。”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映出一点疲惫,也映出一点释然。
“我说,因为我终于看懂了一张图——不是地质图,是人心怎么一点一点筑成一道墙。”
我没看他,只盯着火焰深处:“你们总以为推土机能铲平一切。可有些东西,埋得比断层还深。”
他点头,没再辩解。
午夜将至,鼓声骤停。
吴阿婆缓缓站起,举起银杖,全场寂静。
“今夜,跳月未改,规矩要新!”她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传遍四方,“从今往后,凡入我寨做客问山者,须先过三关——识得一种矿、念得一段经、拜得一座山!违者,不得入谷,不得饮泉,不得观洞!”
人群爆发出欢呼,掌声雷动。
我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笑意还没落定,忽然瞳孔一缩——
林间一闪!
不是火光,也不是反光石。
是无人机!
我立刻摸出信号检测仪,频段扫描瞬间跳出红色警报:未知设备,持续录像,高度八十米,正对鹰嘴崖核心溶洞入口。
沈亦舟也察觉了,侧身凑近:“不是我的设备。”
我们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风暴暂歇,猎人未走。
资本从不会真正撤退,它只是换个模样,悄悄潜伏。
临散场前,我拉住准备离去的赵小娟:“下周开始,培训第二批学员。”
她笑:“又要加课?”
“加一门——《如何识别伪装成游客的勘探队》。”
她眼睛一亮:“这次,我能请陈工来讲吗?他上次教我们辨足迹,连鞋码都能估出来。”
我点头:“让他带上望远镜和录音笔。下次来的,可能不只是相机。”
那一夜,我在日志末尾写道:
“他们以为我们守的是山。
可其实我们守的是,
将来的孩子还能不能,
亲手打出一枚不会塌陷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