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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逆光中的旧书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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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听澜。
他们说，我的声音像是被天使亲吻过。
可我只觉得，那吻痕太深，深成了一道枷锁。
每当我在人前开口，都能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十七岁的这个下午，阳光像融化的琥珀，黏稠地涂抹在“墨韵斋”旧书店的每一寸空气里。我坐在柜台后面，能清晰地看见光线中飞舞的亿万颗尘埃，它们像我一样，无处可去，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漫无目的地浮沉。
“墨韵斋”是我爷爷沈墨书的命，也是困住我的孤岛，它蜷缩在城南一条即将被遗忘的老街上，散发着纸张腐烂和陈年墨块混合的、略带霉味的香气。书架高耸直抵暗黄色的天花板，上面挤满了各种臃肿而疲惫的书籍，像一排排沉默的囚徒。
而我，是这里唯一的狱卒。
“小澜，里屋那几箱……咳咳……《古文观止》……要整理一下。”爷爷的声音从书架深处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咳嗽。他的背佝偻得像一张用了太久的旧弓，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知道了，爷。”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讨厌这里的死气沉沉，讨厌手指拂过书页时沾上的灰，更讨厌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发霉的人生。只有躲在最里面那个堆满滞销书的仓库时，我才能偷偷喘口气。
仓库没有窗，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昏暗的空间让我有了一丝安全感。我靠在冰冷的纸箱上，闭上眼，喉咙里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溢出一段旋律。
是周深的《大鱼》。
我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是气流在声带上的震动。但它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流淌开来，空灵，干净，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脆弱和遥远。仿佛我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把这仓库里所有的沉闷和绝望，一点点地，过滤成另一种东西。
“……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
我沉浸在自己的频率里，像一头在深海里独自发声的鲸。
歌声在闭塞的空气里有了形状。也正因为这绝对的安静，门外那由远及近、迟疑的脚步声，才像惊雷一样滚过我的心口，我猛地噤声，血液瞬间冻住。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几秒，那几秒漫长如一个世纪。
仓库那扇沉重的、原本紧闭的木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道狭长的光穿透昏暗，正好落在我脸上。光里站着一个人影。
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纤细的轮廓，和一头似乎被光晕染出柔边的黑发。她像一尊突然降临的雕塑，定格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跳，随即像被重锤擂响的战鼓，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起来。血液轰的一下全部涌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听见了？
她听见了多少？
羞耻感像浓稠的墨汁，兜头淋下，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
。
时间仿佛凝固了。灰尘在光柱里定格。我们隔着几米远的昏暗对峙着，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然后，那个人影动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跨进了仓库，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仓库重新陷入那片令人安心的昏暗，只有白炽灯还在神经质地闪烁。
现在，我能看清她了。
是个女孩。
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或许稍大一点，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白。杏仁形状的眼睛，瞳仁是纯粹的、沉静的黑，里面没有任何常见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嘲笑，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潭般的、专注的审视。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连衣裙，却有一种与这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冽又遥远的气质。
她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的手死死抠进身后粗糙的纸箱里，喉咙发紧，干得冒火。我想说点什么，比如“这里的书不卖”，或者“你找谁”，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在她那种平静无波的目光下，任何解释都显得徒劳又愚蠢。
沉默像水一样淹没着我们。
终于，她微微偏了下头，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清冷，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
“你的声音，”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很特别。”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些，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雨后青草的味道。
“你学过唱歌吗？”她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捅进了我内心最锈蚀、最不愿触碰的锁孔。学唱歌？用什么学？用我那微薄得可怜的生活费？还是用我这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
自卑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猛地低下头，避开她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生硬得像一块砸在地上的石头。
“没有。”我说。
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我侧身从她旁边挤了过去，用力拉开那扇沉重的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琥珀色的阳光里。
把我那点见不得光的、关于声音的秘密，连同那个突然闯入的清冷女孩，一起重新关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书店里，爷爷正费力地想把一摞厚书搬上高架。阳光照亮了他鬓边刺眼的银丝和额上深刻的皱纹。
那个女孩没有跟出来。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那潭死水般的生活，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而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