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凛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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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祎的博士生活遵循着一种清晰而纯粹的学术节奏，博士一年级的课程主要集中在上学期。她的课表排得不算太满，但每一门都要求极深的投入。不再是泛泛了解理论流派，而是需要针对某个具体的思想家或哲学议题，进行地毯式的文献阅读和批判性思考。每周，她都需要准备至少一次高质量的课堂汇报。这不仅仅是复述观点，更要展示自己独特的理解角度和论证逻辑。她常常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周围堆满了中英文专著和论文复印稿，指尖翻阅书页的沙沙声，成了那段时间最熟悉的背景音。
她承担了一门本科核心课程的助教工作。这份工作让她第一次真正站在高校教师的视角审视课堂，她需要批改上百份充满稚气却也不乏闪光点的作业，主持小班讨论，回答学生们千奇百怪的问题。她看到了知识的传承是如何在具体的互动中发生的，也体会到了站在讲台上的责任与挑战。这份经历，让她对自己未来可能选择的高校教师这条职业路径，有了远比硕士阶段更清醒、更具体的认知——它不仅仅是光鲜的科研与头衔，更意味着琐碎的付出、耐心的引导和传道授业的重量。
生活虽然忙碌，内心却是充实而平稳的。她逐渐熟悉了新的学术圈子，与几位同门建立了初步的友谊。偶尔，她还是会想起路旻，但那种悸动已被时间冲淡，更像是一段被封存的、带着些许遗憾的青春记忆。她甚至觉得，这样专注于自我成长的状态很好，前路清晰，脚步踏实。
这短暂的象牙塔日常，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宁静的港湾。她沉浸在书海与讲台之间，规划着清晰的学术未来，全然不知，命运即将在寒冬，为她安排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江城阴冷的湿气尚未完全浸透骨髓，一个更冰冷的消息便从许祎的家乡——庆水，南方一个县城传来。母亲被确诊罹患重病，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和长期的后续治疗。
消息像一块巨石，砸碎了许祎刚刚在博士生涯中建立起的、尚且脆弱的平衡。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是父母全部的希望与依靠。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工人，面对如此巨变，虽强撑镇定，但电话里声音的苍老与无助，许祎听得清清楚楚。
几乎没有犹豫，许祎向导师说明了情况，请了长假，连夜赶回了家乡。她的生活瞬间被切割成三个碎片化的、且都沉重无比的空间。
医院的消毒水的气味成了她最熟悉的味道。她奔波于各个科室，与医生沟通治疗方案，握着母亲因输液而冰凉的手，在深夜的病房走廊里，阅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和保险条款。她必须迅速从一个哲学系博士生，变成一个冷静、缜密的“家庭危机处理者”。
从前只识书本的许祎，如今精准掌握了县城菜市场的物价波动。哪个摊位的猪肉最新鲜，哪家婆婆的青菜是自家种的，她摸得一清二楚。她会为了熬一锅对母亲恢复有利的鱼汤，在湿滑的地面上耐心等待鱼贩处理最新鲜的鲫鱼，然后小心翼翼地提着装满食材的塑料袋，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个月的开销。每一分钱，都带着重量，关联着母亲的营养和这个家的未来。
家里的厨房成了她的新实验室。对照着手机APP，她笨拙地学着处理食材，手上添了几道不甚熟练的刀痕。她守着砂锅，看着汤水从沸腾到咕嘟着细密的气泡，计算着火候与时间，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的实验。当母亲能多喝下几口她亲手熬的汤，当父亲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时，那点油烟与辛苦，便有了具体的价值。
家里的厨房成了她的新实验室，也成了她理解母亲人生的课堂。从前，她只知道母亲是小学语文老师，会声情并茂地给孩子们讲童话，会工整地在作业本上写评语。如今，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才真切地体会到，母亲在站了一天讲台，是如何拖着疲惫的身体，系上围裙，在油烟升腾中，为一家人准备晚餐的。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择菜、洗菜。清水流过青菜的脉络，她忽然想起母亲在灯下批改作文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她意识到，母亲那双写下无数漂亮板书、圈点过无数学生作业的手，日复一日，也在与冰冷的自来水、油腻的碗碟、和粗糙的食材打着交道。
当她手忙脚乱地试图兼顾灶上炖着的汤和锅里炒着的菜时，那种分身乏术的焦灼感，让她瞬间理解了母亲口中常说的“忙得脚不沾地”是什么滋味。这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心力的巨大付出——要计算时间，要平衡营养，要顾及口味，要将对家人的爱，都细细地熬进一粥一饭里。
“你妈妈不容易啊，” 父亲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轻声感叹，“教一天书够累的了，回来还要忙活我们这一大摊子。”
许祎没有回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自己曾经或许有过的那一丝埋怨，埋怨母亲有时过于唠叨，埋怨家里饭菜花样不够新潮。此刻，站在母亲的位置上，她才真正以一个女性的视角，深切地体会到了母亲在职业与家庭之间辗转、在精神追求与琐碎家务之间切换的那份不易与坚韧。
这份在锅碗瓢盆中获得的认知，比任何书本上的理论都更深刻地烙印在她心里。它让她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成长——不仅仅是学会了生存技能，更是对母爱、对女性在家庭中的付出，有了触及灵魂的理解和共情。这让她在照料母亲时，除了责任，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疼惜与温柔。
手术那天，是许祎人生中最漫长的几个小时。她和父亲并排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胸口。走廊的时钟指针缓慢移动，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她紧握着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关于母亲的，关于未来的，甚至有那么一瞬，一种深切的、关于生命脆弱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头顶那盏“手术中”的红灯，那光芒冰冷而绝对，像一个命运的宣判者。直到那盏灯熄灭，医生走出来说出“手术很成功”几个字时，她才感到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终于颤颤巍巍地呼了出来，双腿一阵发软。
术后漫长的恢复期，依然是对身体和意志的双重考验。许祎在家乡滞留了整整一个冬天。她看着母亲从虚弱得无法自行坐起，到能扶着墙壁慢慢行走；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家里重新开始有了零星的笑语。她依然是那个主要的照料者，在弥漫的药味和炖汤的香气中，于医院的走廊里、在家中的灯光下，与博士文献为伴。这个冬天，她失去了象牙塔的纯粹，却用双手触摸到了生活最粗粝也最坚实的质地。她不再仅仅是父母羽翼下的女儿，更成为了这个家庭可以倚靠的支柱。
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在母亲睡着的间隙，在医院嘈杂的候诊区，摊开文献和笔记本，试图在破碎的时间里，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思绪。导师虽表示理解，但学术的进程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太久。焦虑常在夜深人静时，与疲惫一同袭来。
她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娱乐APP，朋友圈不再更新。与昔日同窗的联系也几乎中断。林晓晓发来的关心问候，她常常隔了好几天才能简短回复一句“还好，放心”。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倾诉。
那个曾经会因情感困扰而与室友卧谈、会因一次见面而心神不宁的许祎，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更沉静、动作更利落、将所有情绪内化为行动力的许祎。她依然会想起路旻，想起那个无疾而终的约定，但在母亲羸弱的呼吸和父亲疲惫的背影面前，那些曾经觉得天大的遗憾，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微不足道。个人的悲欢，在生老病死的现实重量前，被迫迅速褪色。
向南的轨道，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被迫的偏移。她无法再心无旁骛地朝着学术的星空奔跑，而是必须降落到地面，用她或许还不够宽阔的肩膀，扛起一个家的重量。这个冬天，江城没有下雪，但许祎觉得，她的人生，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严寒。而她知道，自己必须成为那个在寒风中，为父母点燃篝火的人。
（第十三章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凛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