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时刻》夏奈恩

1、光照不到的地方

　　“Pretending like nothing has changed, oh
　　Speak up, I know you hate me”

　　林未予是被一阵低频的嗡鸣声吵醒的。声音穿透了他Pods耳机里的音乐声。

　　豆浆的水渍干在还没整理完的文件上，染上一层模糊的影。林未予抖了抖纸，在渐渐变亮的工位上扬起细小的灰尘，应该是睡梦中不小心碰倒了，幸好杯子里没剩几滴，林未予面无表情地想。

　　他又在档案室里睡着了。

　　IPLC总部大楼的档案层没有窗户。部门的老同事介绍说，为了防止资料泄露与自然光线损伤，这里刻意取消了所有外部通风口，空气依靠内部循环系统维持流动，弥漫着机器的热气和中央空调还正在缓缓开启的陈闷味。

　　设计部曾在项目说明书上写着——“人造阳光系统以缓解员工的封闭焦虑”。档案层的天花板被镶嵌成整齐的光阵，光线被层层过滤后柔化成“晨曦”的质感。每隔四小时，亮度与色温都会自动调整，从午后金调过渡到黄昏的橙光，连空气循环系统也会配合微调温度与风向，让人误以为有风吹过。

　　第一次看到那光的时候，一起入职的同事们纷纷赞叹IPLC的精妙设计，感激着自己能进如此人性化的大型国际组织，幻想着自己充满希望的未来，林未予只是笑了笑。

　　他想起了《楚门的世界》——那个被困在虚假天堂中的男人，在舞台尽头触摸到天空的那一幕。其实这里的所有职工也正生活在同样的布景里，只是这里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一群心甘情愿被照亮的演员。

　　包括他自己。

　　林未予在IPLC已经待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足够让他学会什么都不信，尤其是关于“人性化设计”这种词。

　　所以今天早上，他也不想留在这幽闭的楼层。

　　林未予关掉电脑，拿起工作服灰色的外套，按下电梯上行键。

　　叮的一声，电梯门合上，载着他穿过几十层灰白色的空间，直到抵达会议层。

　　阳光从这里开始。

　　透明的落地窗让整层明亮得近乎刺眼，给人一种来到天堂的错觉。幸好这里不是真的天堂，不然真是便宜了某些家伙。

　　林未予眯着眼，靠在窗边，俯瞰罗曼大道。IPLC总部大楼有着罗曼大道数一数二的城市景观视角，站在这座钢铁怪物高处的人类妄想着无所不能。街上的人群密密麻麻，像一群被无形意志驱使的蚂蚁，在车水马龙的缝隙中奔波。

　　林未予拆开裹得皱皱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昨夜没吃完的牛油果吐司，啃得心不在焉。可惜自己不是上帝。

　　城市的噪音在玻璃外被过滤，伸了个懒腰，林未予走向了三号会议室。

　　那是一间层层递降的房间，银灰色的墙面反射着冷光，嵌入式屏幕与悬浮投影取代了传统幕布。桌椅一体成型，线条极简，金属与电子设备混合出金钱的味道。三号厅更像是一个社交场所。

　　西装革履的男人女人互相握手，笑容满面地交谈。笑声里漂浮着昂贵香水与打印机墨粉。

　　档案部部长雷德正和一位火辣的古巴女性贴面礼——她是《Frontline》新闻杂志的社长。雷德那张面对林未予一向阴沉的脸，此刻笑得春风洋溢。

　　但林未予对雷德厌恶自己这件事谈不上什么不满，毕竟自己被调到档案部后一直在摆烂。

　　悄无声息地溜到倒数第三排，档案部的无名小卒林未予打开笔记本电脑，假装在记录会议的准备工作做好后，立起一旁的Pad开始登录游戏。

　　雷德本还在和古巴美女热烈交谈，转头时愣住了，微微弯腰，语气里带着少见的恭敬。那一瞬，会议厅原本散乱的谈笑声突然切断。来自各个部门、外部机构、合作公司的代表纷纷找到座位落座，随着那群人的到来，现场的气氛莫名带上了一丝紧张感。

　　Pad屏幕下方的游戏图标在闪，林未予点开，游戏开始加载。

　　灯光渐暗，投影仪的白光在墙面铺开。一个身形高大、肩线笔直的男人从人群中走上前台。

　　他肤色略深，发梢被灯光镀上银边，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有掌控力：“欢迎各位出席今天的会议，首先，请容许我自己我介绍一下，我是IPLC战略部副部长，多米尼克。”

　　“想必各位也已经知道，今天召集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来讨论，关于IPLC和ONYX组织的合作事宜。”

　　大屏幕亮出 ONYX 的公司简介。ONYX 的代表在掌声中上台，和多米尼克握手，开始发言。

　　他西装扣子反着灯光闪了一下，林未予的余光被那道光吸引。

　　拿起手机，放大相机的拍摄焦距。

　　那枚扣子上刻着一个模糊的符号，因为这位代表的走动而看不真切。

　　会议群同步了资料，林未予随手点开，拖到最后一页。

　　上面显示着一枚被裂纹贯穿的黑色宝石，象征“秩序中的裂隙”。这意味着合作方 ONYX 的控股主公司是“玛瑙”。

　　玛瑙作为当地几乎无人不知的金融新秀，集团的主营领域横跨高端投资、人工智能量化交易、国际情报咨询与资源再分配体系，在北大陆这块高新科技快速发展的土地上脱颖而出的高新企业比比皆是，所以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其金融触角几乎渗透至IPLC的政府项目，背后一定是有更大的力量对它进行支持的。

　　林未予用自己的权限登入内部数据库，开始搜索有关玛瑙的有关信息。

　　执行官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备注信息显示，他因心血管问题目前正在北大陆某天主教医院接受长期治疗。

　　吸引林未予的是右下角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白灰短发，灰瞳，标准的领英式微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却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林未予微微皱眉，直起身盯着照片。

　　作为坚定的无神论主义者，林未予却非常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薇薇安曾经说他是蜘蛛侠看多了。事实上林未予并没有看过蜘蛛侠。

　　指尖缓缓敲击桌面。理性告诉他，这种感觉毫无意义。人类的记忆容易欺骗自己，把恐惧感放到最大，其实什么也不会发生。

　　但林未予无法控制这种不安。

　　即使在那些看似平静、规律得近乎机械的夜晚里，林未予依然无法安睡。

　　他常在凌晨两三点惊醒，呼吸急促，背心被冷汗浸透。梦的内容模糊不清，只有那种被环抱的感觉格外真切。像某种无形的拘束，力道大得无法挣脱，从背后将他牢牢箍住。

　　有时候，他甚至能听见那人低低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温热又诡异。他不敢回头，因为每次一旦想去确认，梦境就会迅速崩塌，化为大片死寂的白光。

　　醒来时，房间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桌上闪烁的待机灯。

　　可那股压迫感，却像潮水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涌上来。

　　他渐渐开始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林？”

　　林未予从胡思乱想中抬起头。同事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发什么呆呢？会议结束了，去吃饭不？”

　　“可能是太久没睡。”林未予揉揉眉心，“不用了，你们先去吃吧，我回工位补个觉。”

　　头越来越痛，林未予选择不再胡思乱想，因为头痛药也很贵。

　　在进入电梯前，林未予恰好与准备离开的 ONYX 代表迎面撞上。对方神情温和，微微侧身，做了个“请先”的手势。

　　林未予语气平淡地说：“抱歉，我耳机忘在会议室了，还是你们先吧。”

　　那名代表微微一笑，目光深得看不出情绪，只轻声道：“好的，先生。”随即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门在他们之间缓缓合上。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被什么东西偷偷注视的感觉。

　　再一次按下下行按钮，正午更加耀眼的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落在林未予的背上，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

　　今天是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经历了连续三天的加班，林未予拎着电脑包，久违地回到了地面，这一刻他特别能理解宇航员从太空中返航地球出舱后亲吻地面的行为。

　　顺路买了打折的狗粮时，收银台的女孩笑着提醒他，会员积分再加十联邦币可以换一份狗狗玩具。林未予摆了摆手又思考了一会：“好的，请帮我拿一份。”

　　走出超市，风里带着浅浅的秋意，街角的树叶被卷起，在人行道的路灯下打着旋。

　　几个玩滑板的年轻人从旁呼啸而过，擦肩时不小心撞落了他的门卡。

　　林未予弯腰，指尖去触及那张冰冷的塑料，门卡的反光中，他看到自己的眼睛——疲惫、空洞，仿佛映着另一个世界的阴影。

　　傍晚的天色像被水洗褪色的蓝，蚁群低头走着，光线一点点暗下，世界像被谁调低了饱和度。

　　“下个月发工资就换个手机吧。”他喃喃。

　　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