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时刻》夏奈恩

4、斗兽场

　　黑曜石会议大厅下方呈圆环形状形层层向上，像是现代版的斗兽场。这次没有像发布会现场那样邀请媒体，一场完全保密的正式签署仪式。

　　IPLC 和 ONYX 的人员分坐两侧对立。能进入正厅的人数其实并不多，整个大厅反倒显得空旷又压迫。

　　林未予站在 IPLC 座席的最后排，那恰好是整个圆形大厅的最高点。林未予缓缓扫视着下面接二连三进入的人物——IPLC 的前排的几乎都是总部高层，后方以安全部，战略部以及行动部的管理人员为主。并且安全部门的人占据了后方的大部分空间，看来那群老家伙也不是不怕死。

　　战略部的新人们陆续围过来，在林未予身边停下，彼此讨论得激烈。

　　“如果正前方发生爆破，我们走路线 B，把尼尔斯署长往后撤——”

　　“前排高层优先护送。”

　　“封锁区周边的狙击点已经再确认一次了没？”

　　“……”

　　林未予夹在他们中间，内心对新人们的工作积极性表示赞叹。

　　他倒是一点都无所谓，毕竟，尼尔斯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会第一个在罗曼大道的总部大门口放烟花。

　　就在众人声音交叠的时刻，大门轻声开启。

　　尼尔斯进场，步伐带着一贯的沉稳。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方，目光最后若有若无地停在林未予所在的地方。

　　林未予莫名想起了那副《最后的晚餐》。周围是那些正惊慌无比的门徒，而他是固定在阴影里的犹大。

　　至于画家本人——正踩着宿命的步点逼近大厅。

　　当白璟修踏入的瞬间，整个大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不说IPLC，就算是ONYX的各位代表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白璟修本人。

　　大家不约而同地默默打量着这位高大的男人与尼尔斯握手寒暄。

　　那场面荒诞得像二战的德法突然在废墟上握手说别打了别打了都几把好哥们。

　　旺达站在白璟修身侧，神情比他的哥哥索林·卢卡斯更加稳重。

　　“开始吧。”尼尔斯轻轻示意。

　　双方的交锋就此开局。

　　多米尼克在谈判的回合中冷静地陈述着合作目的：“IPLC 在北大陆能源带的风险评估已完成初版模型，我们愿意提供跨国通行授权，并协助建立应急响应体系。但前提是——开发区的供能机制必须完全透明，不能出现任何形式的隐匿加工或未经申报的排放点。”

　　旺达面带微笑：“透明当然重要。但请记住，清洁反应堆的建设必须有足够的运营自主权，否则能源自给度永远达不到目标。”

　　多米尼克：“IPLC 的意见是，在现行框架下，我们可以开放跨国通行权，并提供初步的风险评估结果。但反应堆的建设周期与安全曲线必须同步公开，我们不能接受任何未经通报的工程加速或区域封锁。所以你们……”

　　“我们提出的三座反应堆计划，是为北大陆建立一个稳定、可持续的能源骨架，而不是让 ONYX 在层层审批中被动等待。”

　　旺达的语气不急不缓：

　　“IPLC 若要参与，我们欢迎；但如果要干预工程节奏……那是另一回事。”

　　尼尔斯眉尖轻动。

　　气氛瞬间微妙。

　　旺达继续补充道：“我们需要的，是合作，而不是掣肘。能源带的变量多，至于审批延误所造成的风险。抱歉，ONYX 不能承担那种后果。”

　　尼尔斯回应：“我们可以提供灾难响应系统与高危地区的撤离方案。但您必须保证，开发区迁移计划公开透明，不再出现上季度的‘人口缺失事件’。”

　　白璟修轻敲桌面，缓缓开口：“那您的诚意，可远远不够。”

　　整个大厅在那一瞬间沉默。

　　尼尔斯眉头一动：“诚意是否够，不是由您单方面决定。”

　　“西拉西亚的那次合作，我们损失三名深线。这也是诚意？”

　　“……那起事件，我们已经给出解释。”

　　“解释不算诚意，尼尔斯。”白璟修淡淡道，“我要的是——‘蓝调’的未删节母本。”

　　林未予猛地抬头。

　　尼尔斯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缝：“那份代号‘蓝调’的档案，涉及在外深线、暗线回传路径、以及旧渗透网的所有原始记录。我们无法随意外放。”

　　“那段记录一旦完整呈现，会牵动至少六个国家的外勤结构。IPLC 在保护的不是数据，而是仍在暗处的‘影子’……”

　　“与我何干？”白璟修往后倚靠在舒适的真皮椅背，“你想守住IPLC，我不干涉。但是，我的下属们的生命，也很宝贵。”

　　“尼尔斯，回答的快慢也在我对诚意的考量范围内。”

　　尼尔斯缓缓开口：

　　“如果 ONYX 同意在北大陆第三期能源带不设独立防区。”

　　“那么，IPLC 将把‘蓝调’的未删节母本，完整移交给你们。”

　　白璟修轻轻笑了：“成交。”

　　尼尔斯微微转头，抬手示意：“那么接下来，由特别行动部的雪鸮，给您想要的答案。”

　　雪鸮？！

　　所有人纷纷转头。

　　“那个雪鸮，不是就早就被IPLC除名了？”

　　“他不是背叛……”

　　从最高处的圆环边缘，一道挺直的人影缓缓走下。

　　薇薇安瞪大双眼：“林未予？这是什么情况？”

　　她使劲扯着洛橡的衣角：“他……他不是档案部的吗？”

　　薇薇安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也是……”

　　也是在蓝调上的其中一员。

　　薇薇安虽然平时迟钝，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还是知道哪些事情是该问还是不该问的，何况她对接的特别行动部成员就是洛橡，所以深知这份S级文件的高度机密性。但尼尔斯，居然就这样给出去了……看来白璟修这条蛇真的吞下了西拉西亚那边的大部分供应链。

　　看着一脸严肃的洛橡，薇薇安忧心地开口：“呃……算了，不聊这个。但我想问！你们特别行动部的选拔标准到底是什么？实不相瞒，我的第一志愿曾经是你们部门但申请了三次都被驳回了。”

　　“……”洛橡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颜值。”

　　“……”

　　林未予站定，指节轻微发紧，抬手接过多米尼克递来的公文包，公文包的金属扣环碰撞出一声极轻的“啪嗒”。林未予取下手套，将他的指尖贴上指纹锁，红光扫描掠过。

　　“嘀——”

　　再次带上将他的手指轮廓勾勒出完美形状的黑薄手套，林未予从公文包中抽出那只被塑料保护膜层层包裹的文档袋。袋面冰凉，却不如想象中那样厚重。

　　“这里是蓝调的未删节母本。”

　　面前的旺达只是轻轻一笑：“林先生，又见面了。”

　　然后对他说：“您可以直接递给白先生。”

　　林未予心脏漏了一拍。

　　微微侧身，林未予以为这两年来模拟了无数次再见面的场景，自己已经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事实证明他还是那个毫无变化的胆小鬼。

　　“您好，白先生。”

　　微微鞠躬，双手交递，林未予始终低着头。

　　白璟修没有接。

　　缓缓抬起眼，和那双灯下冷得没有温度琥珀色的瞳孔实现相撞，林未予觉得现实比噩梦更恐怖。

　　两秒。

　　三秒。

　　时间像被人扭成一团塞进耳骨里，林未予几乎听得见在自己的喉间的脉搏。

　　旁侧，ONYX和IPLC 的保镖各自绷起肩线。

　　林未予讨厌这种暴露在聚光灯底下的感觉，和三年前一样讨厌。

　　“白先生不看吗？”

　　尼尔斯的声音终于打破那片死寂，

　　白璟修的视线淡淡移开。

　　“不用。”

　　下一秒，白璟修抬手，干脆利落地拿起笔，在一旁正式协议的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尼尔斯的眉心微微展开。

　　白璟修扣上钢笔笔帽的瞬间，旺达从一旁走过来，微笑着收下了林未予的那份文档，IPLC 的高层们明显松了口气，尼尔斯则起身来到白璟修面前去伸出手：“合作愉快。”

　　IPLC和ONYX的代表也各自起身向前，彼此寒暄着，随着人流缓缓离开。

　　可都会忍不住望向背后的那人一眼。

　　林未予在人群后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白璟修离开时，没有看他。

　　洛橡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恭喜。”

　　“多活一天是一天。怎么，没死成有点失落？”

　　林未予深吸一口气：“那叫劫后余生的怅然若失。”

　　薇薇安匆匆跑来：“深藏不露啊你！你是雪鸮?原来你是特别行动部的？我靠，我看你每天都梦游一样无精打采的样子。话说你射击当年考了多少分啊？假如我这科没挂我就和你们俩做同事了知道吗？”

　　“保密协议。”林未予说，“问点能问的。”

　　“For example？”

　　林未予：“烧烤吃啥？”

　　“……你还挺实际的。”

　　林未予揉揉眉心：“我请。”

　　三人走出黑曜石大楼，夜风带着高处的凉意掠过面颊。远处，IPLC 的骑警护送着白璟修的车队正缓缓离去，警灯在湿润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暗红光带。大楼外立面反射着道路的冷白灯光，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石碑。

　　洛橡双手插兜感叹道：“权利的滋味，很不错吧。”

　　林未予没有回答。

　　而与此同时——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辆黑色轿车无声亮起尾灯，发动机像一头被压住的野兽以极轻的震动启动。

　　司机：“他离开了。”

　　后座，白璟修正在闭目养神：“嗯。”

　　旺达替他点亮柔黄的座灯，光线恰好落在档案袋的封口上。白璟修拆开档案袋，看了几秒，随手将文件丢到中控台上。

　　旺达：“内容不对？”

　　白璟修没有回答，只抬手，用指节轻敲那叠纸的上缘。

　　旺达接过来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档案的内容全是空白的表格。

　　众多白纸的最上方，是用粗黑记号笔歪七扭八画出的杰作：

　　一个巨大又嚣张的中指。

　　车窗外，道路旁的霓灯在飞驰的速度中渐渐被拉成一束束细碎的蓝光，像被撕开的霓河，在夜色里流动。

　　白璟修看着那些光，突然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