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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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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崇文馆以来,和萱每日随诸学士、博士研经习史,学问日益精进。她本在早年就受过韦汸的悉心启蒙,经史功底扎实;入宫之后,又有淑妃常与她对答论学,点拨间广有涉猎,亦令她见识渐丰。
加之她天性勤勉、乐学善思,不过月余,其文采学识已远超馆内一众公主、贵女。馆中讲学博士见她每逢不解处必会主动求教,多愿倾力指点,言辞间颇见嘉许。这般教学相长之下,和萱向学之心愈笃,进益也愈发显著。
馆内讲授《孝经》的宋博士年逾古稀,是位出了名的古板夙儒。他声气迟缓、吐字含混如缠线,所释义理亦多沿循前朝旧例,往往讲至酣处,便会援引到太祖、太宗年间的旧事,听得堂下诸生昏昏欲睡,鲜有人能耐下性子细听。
故而每当他自冗长的讲授中暂歇,抬眼扫视堂下,见满座学子皆神思涣散,唯有和萱始终腰背端直,眼底满是求知若渴的恳切,心中便不由生出几分欣慰。待他考问经义,和萱又总能对答如流,宋博士见状更是赞不绝口,几乎视她为门下第一得意的弟子。
这日风烈雪急,宋博士的课方才结束,高邈便懒洋洋地倚在坐榻上,扬声唤和萱过去。
往日里,若有长乐在侧,高邈自会收敛几分,不敢这般招摇地寻衅。即便出言讥讽,也总会被长乐言辞犀利地先一步挡回。届时,一旁看戏的高逾便会以调和之态现身,拉着被长乐怼得面红耳赤的高邈离去。她到底是圆滑的,不会在明面上与和萱为难。
可今日不同,一夜风雪过后,崇京陡降寒气。长乐素来畏寒,便托病没来崇文馆。高邈自觉抓住了空档,自然不会放过和萱。
和萱心知来者不善,但公主相召,怎敢违逆?只得压下心头的不安,上前应道:“臣女在。公主有何吩咐?”
高邈近日染了风寒,嗓音沙哑得厉害,倒也省了平日尖酸刻薄的铺垫,直截了当地命令道:“我胸口有些发闷,想以绿萼梅煮茶舒缓,你去玉霄园为我摘些来吧。”
和萱闻言,心倏然一沉,她岂会不知高邈的心思?下一堂正是宫教课,由尚宫局的王司礼亲自教授她们宫规礼仪。王司礼素来严厉苛刻,先前因和萱说话时仍带着些许嵇川乡音,便已对她颇为不喜。后来高邈屡屡作梗,令和萱在课上数次出丑,王司礼对她的偏见日深。
不久前,高逾代高邈就摔碎她玉佩之事假意谢罪,惺惺作态之状瞧得和萱几欲作呕。和萱未即刻出言原谅,又遭她斥责“受尊者歉而无辞让之礼”。
更别提长乐为和萱争辩时还不慎顶撞了她,引得她愈发认定是和萱带坏了长乐,对和萱的印象更是差到了极点。
而玉霄园距崇文馆甚远,需穿过三道宫苑方能抵达,纵使一路疾行,单是去程便已赶不及上课,更遑论还要往返?此番前去,她定然会误了课程,也必难逃王司礼的重罚。
和萱不愿去。不仅是怕受罚,更因那股压抑许久的自尊在作祟,她并非高邈身边的宫女,凭什么要被这样随意驱使?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想要拒绝,唇瓣未启,便被高逾的声音打断。
高逾看似体贴,却字字都将和萱的退路封死:“韦娘子可是还在恼七妹上回不慎摔碎你玉佩的事?若当真不肯原宥她,便是不去折梅,也是无妨的。”
又是这般话术,轻而易举便将她架在了小肚鸡肠的位置上。她若再回绝,便是真的心存怨怼,不敬公主。
和萱心头一涩,下意识地看向温韫真的方向,却见她独自坐在角落,正把玩着桌上的镇纸,全然未将这边的动静放在眼里。
是了,上次父亲遗物被毁,她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地忍下,反倒连累了为她讨要公道的长乐。如今,还能指望谁来为她开口?
旁人只当她懦弱,却不知她在这深宫中孤苦无依,根本没有赌气的资格。
和萱咽下喉间涩意,垂眸领命:“臣女岂敢。能为公主折梅,是和萱之幸。”
说罢,她转身便迈入殿外漫天的风雪里。殿内投来的目光错综纷杂,有惊愕、有鄙夷,也有幸灾乐祸,和萱通通不予理会,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大步踩过积雪深处。
既已注定要受罚,倒不如彻底豁出去。抵达玉霄园后,和萱倏起一念,便渐渐慢下脚步,并不急于折梅,而是抬手拢住斗篷,歇在琼英亭中静静赏起梅来。
玉霄园内梅种浩繁,早已开得热烈绚烂。雪沫如银,覆在梅枝上,扮得嫩枝簪样雅致。绿萼梅青衣素裳,花瓣层叠且晶莹,清润如琢玉;朱砂梅骨里透红,与白雪相映,烂漫欲燃;宫粉梅俏丽娇媚,着花繁密,攒攒似霞。数十种梅花沿彩石甬路绽放,暗香浮动,如梦似幻。
和萱站在梅林边,望着眼前的纷飞雪絮与孤傲梅影,连日来的压抑似乎都消散去大半。
正当她沉浸在这难得的美景中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恼羞成怒的叱骂声由远处近来。“竖子”、“狗鼠辈”等粗鄙之语不绝于耳,显然是在追逐殴打什么人。
声音正朝她所在的琼英亭方向逼来。和萱一惊,忙抓起脚下的油纸伞,想避往旁边的假山后。可她刚起身,一行人便已冲至亭外的空地上,紧接着便是拳脚相加的闷响与衣物摩擦的声响。
和萱暗自讶异,这般大雪天,这群人竟不避风雪,直接在雪地里肆无忌惮地施暴?
她放低身子,屏息缩于亭柱之后,偷偷向外张望。在宫中待久了,她本能地养成了根据衣饰判断来人身份的习惯:动手二人身着华贵的貂裘,头戴玄狐皮帽,正是皇子冬日的惯常装束;地上那人则仅着一件半旧的珠白丝绵袍,手肘处已见磨损,质地也单薄得难御严寒。
被打的少年双臂死死护在额前,任凭拳脚沉闷地砸落在腰脊与肋腹之间。新伤叠加旧伤,他皮下的骨头发出了断裂的脆响,他却自始至终咬紧牙关、双眼紧闭,靠着一股不屈的倔劲硬生生将所有痛苦扛下,未曾发出一声求饶的哀鸣。
和萱猜测,此处邻近豫文馆,敢在御苑如此行事的,看年岁多半是十一皇子高载秫与十二皇子高载和。至于那挨打的,许是皇子身边的侍从,或是如她一般寄生在宫中的低微之人。
思及此,和萱心中涌起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可她并未有站出去伸张正义的念头,她自己尚如履薄冰,又何来余力庇佑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虐打已然停止。高载秫与高载和骂骂咧咧地踹了地上的人两脚,见对方依旧一声不吭,便觉得无趣,勾肩搭背着扬长而去。
“看够了?”
一道虚弱却冷硬的声音骤然响起,将沉浸在思绪中的和萱惊醒。
原来他早知她在场。他会如何看待自己这袖手旁观的行径?会不会连带着也恨上她?
“看够了,就过来扶我一把。”少年的声音再度传来,尾音里藏着压抑不住的痛楚。
和萱不敢耽搁,连忙撑着伞跑出去,将他从雪地里搀了起来。她本以为少年会很沉,没想到入手并未费太大力气,不知是真的营养不良,还是在强撑着不肯显露虚弱。
和萱小心翼翼将他扶到亭中。
少年坐下后,便抬袖去拂衣上雪泥,动作缓慢滞涩,可见其伤痛之难忍。和萱看在眼里,便取出自己的手帕递上,不料却被他侧首谢绝。
见和萱面露错愕,他僵了僵,而后生硬地解释道:“这是你的私物,我用过后归还或携走,于你皆不妥。”
和萱明白过来,方收回手帕:“……多谢公子提点。”
“你非宫中人?”他抬眼看向和萱,瘀伤的面上隐有探究之意。
“何以见得?”
“若你是宫中长大的,方才便不会只在一旁看着,而是会一同加入打我,甚至打得更狠。”他扯了扯嘴角,情绪低迷着自嘲。
他话中难掩愤懑,和萱未接茬,只回应了上一句:“从前不是,如今也算是了。家父亡故后,蒙陛下恩典,接我入宫抚育。日后若要离宫,怕需另一道圣旨了。”
“你便是韦汸之女?”他忽然问,神色复杂。
“正是。”和萱心中一凛。
他怎会知晓自己的身份?此人既能认出她,身份定不简单。她不由警惕起来,也将这种洞察视作一种危险的讯号。
和萱不再多言,撑开伞面,准备离去。
可她刚一起身,便被少年伸手拦住:“且慢。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不必。”和萱语气平淡,“不过是这宫墙里,另一个会挨打的人罢了。”
“另一个?”他重复,随即追问,“还有谁?是你吗?”
和萱未予回应。高邈还在等她的梅花,她需速归。
“虽我如今亦受欺辱,却有法子让你少受些委屈。”少年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清晰又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