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仙草人人都想要》淡墨水桥调

20、小白

　　云知微快步穿过寂静的街道，即使没有回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执着而复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拐过街角，那感觉才骤然消失。她微微松了口气，却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食指上那枚微凉的储物戒，随即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远离这。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打湿了她的鞋尖。镇门初开，她混在最早一批出镇的行商与农人中间，悄无声息地汇入官道，随即又拐上了沿河的小路。

　　河水比夏日消瘦了些，流速却似乎更快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岸边的卵石。两岸的树木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与红，偶尔有几片早凋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点缀在依旧顽强绿着的草丛间。空气清冽，带着泥土与枯草混合的气息。她沿着河流向下游走去，这是最不容易迷失方向的路。鸟鸣山幽，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压抑。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遵循着本能，觉得离那里越远，心里便越安定几分。

　　走到正午时分，秋日的太阳升到头顶，驱散了凉意，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她寻了一处河湾旁枝叶尚且茂密的大树，树荫下颇为凉爽。刚在裸露的树根上坐定，取出水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阳光斑驳的河滩，动作却顿住了。

　　只见靠近水边的鹅卵石滩上，趴伏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质地普通却异常洁净的白色单衣，脸朝下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银白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石子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云知微的心猛地一提。是落水了被冲到这里来的？

　　她立刻起身，快步跑了过去。靠近了，发现男孩浑身湿透，身体冰冷，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已然失去了意识。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极其微弱，但总算还有一口气。

　　“幸好还有气……” 她低声自语，心里松了口气。这孩子能被冲上岸，还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她不敢耽搁，连忙将他小心地拖到更高处、更干燥且阳光能晒到的地方，让他平躺下来。

　　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那异于常人的银发，云知微心中生出几分怜悯。这孩子的样貌如此特殊，也不知是哪家走丢的。

　　云知微拧干袖口，小心地擦拭着男孩脸上和头发上冰冷的河水。初秋的日头带着暖意，渐渐烘干了他湿透的单薄衣衫，也似乎为他苍白的皮肤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她持续的擦拭和阳光的温暖下，男孩长长的银色睫毛终于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迷蒙，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和云知微低头关切的脸庞。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云知微正在为他擦拭的衣袖一角，力道很轻，却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惊惧。

　　“……这、这里是哪里？”他的声音细弱，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惊魂未定的颤抖，“……你是谁？”

　　“你晕倒在河边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云知微见他醒来，心下稍安，语气尽量放得柔和。她注意到他抓着自己衣袖的小动作，那全然信任的姿态让她无法硬起心肠抽开。

　　男孩眨了眨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面迅速蒙上一层水汽，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小声说：“……头有点晕……身上没力气……”他看起来委屈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会掉进河里的？”云知微试着询问，希望能找到送他回去的线索。

　　然而，男孩闻言，眼中却露出了更加浓重的迷茫和一丝……恐慌。他用力地回想，小脸都皱了起来，最终却只是徒劳地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潋滟，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不……不记得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抓着云知微衣袖的手更紧了些，“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名字……家……怎么来的这里……全都想不起来了……”

　　失忆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装的，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茫然和脆弱，让云知微心头一软。是落水时撞到头了？还是惊吓过度？

　　见她沉默，男孩似乎更慌了，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还未完全干透的袖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执拗。他仰着小脸，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乞求：“……姐姐……我、我不记得了……你……你能给我起个名字吗？”

　　云知微一愣，立刻摇头：“名字很重要，怎么能随便起。等你想起来，或者找到家人……”

　　“不！”男孩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他猛地摇头，因为虚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但抓住她袖子的手却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我想、想不起来……姐姐救我……姐姐起……”他抬起小手，有些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头好痛……一想就痛……”

　　他那双蜜糖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近乎偏执的恳求，还有一种深藏的、与孩童模样不符的卑微，仿佛得到一个由她赐予的名字，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他能紧紧抓住的、与她产生联系的浮木。

　　云知微看着他这副模样，拒绝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她看着他那头显眼的银发，和他此刻苍白脆弱、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般的姿态，一个称呼下意识地浮现在脑海里。

　　“……小白。”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太过随意，补充道，“暂时先这么叫着吧，等你想起来再说。”

　　听到这两个字，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有星辰落入那琥珀色的深潭。他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满足的红晕，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地、珍重地重复了一遍：“……嗯！小白……姐姐叫我小白……”

　　他努力压下几乎要翘起的嘴角，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羞怯和满足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地、珍而重之地重复了一遍：“嗯！小白……谢谢姐姐。”

　　他低下头，将半张脸埋进温暖的外袍里，掩去眼底深处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与孩童面貌截然不同的偏执与占有。

　　云知微看着小白乖巧地靠坐在树下，小口小口地啃着她递过去的干粮，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路线。她记得离开别苑的前一天，那位内三家派来的、神色总是带着几分审视的女子曾找过她，除了告知已加强戒备外，还特意给了她一份附近区域的简图，同时提了一句：

　　“我们这一支的驻地位于 ‘枫岳城’ ，是这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城池，城主与我季家也有些交情。你若……日后途径那里，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麻烦，可凭此信物去城中‘季氏药行’寻人。”

　　那女子当时递过来的，是一枚刻着玄镜山庄徽记的木牌。云知微本不想再与玄镜山庄有更多牵扯，但考虑到世事难料，最终还是收下了。此刻，这份地图和那枚木牌倒是派上了用场。

　　根据地图所示，沿着这条河再往下游走约两三日路程，便能抵达枫岳城。

　　“看来，得先去枫岳城了。”云知微心中暗道。到了那里，一是可以试着将这捡来的孩子交给官府，看看能否找到他的家人；二是枫岳城足够大，人流复杂，更方便她隐藏行踪，也能打探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甚至是关于“蛮荒之地”和“回家”方法的线索。

　　休息得差不多了，云知微站起身，对男孩伸出手：“能走吗？我们得在天黑前找个合适的地方过夜。”

　　小白立刻点了点头，将自己小小的手放进她的掌心，依赖地靠着她站起来，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走慢些应该无碍。他仰头看着云知微，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信任：“姐姐，我们去哪里？”

　　“先去前面的枫岳城。”云知微牵着他，沿着河岸继续前行。

　　日头西沉，秋日的黄昏来得很快，天色暗下来后，空气里的凉意便骤然加重。云知微根据地图和常识，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旁边还有几块巨大的岩石可以阻挡视线和夜风。这地方相对干燥，又远离主路，算是个不错的露营地。

　　她毕竟是第一次在真正的野外过夜，看着四周逐渐浓郁的夜色和远处传来的不知名虫鸣兽吼，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和新奇。她学着以前在书里看来的样子，捡拾了一些干燥的树枝和枯叶，却对着怎么生火犯了难。

　　“姐姐，”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小白不知何时抱来了一些更细小的干柴，然后伸出小手，指着两块看起来棱角分明的石头，仰着脸，用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她，怯生生地建议道，“用……用那个，是不是可以……碰出火花？”

　　云知微愣了一下，看向那两块石头燧石，她确实在杂记里看到过这种方法。“对，是这样。”她有些惊讶于这孩子的观察力和聪慧。她尝试着敲击了几下，果然迸射出几点火星，虽然一开始没能点燃引火的枯叶，但在小白的帮助下——他总能适时地递上更干燥、更蓬松的苔藓或碎叶——费了一番功夫后，一簇小小的火苗终于跳跃着升腾起来。

　　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暖意。云知微看着坐在火堆对面、被火光映得脸颊微红的小男孩，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欣慰。这孩子虽然失忆了，但举止乖巧懂事，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细心。

　　她用树枝穿着干粮在火上稍微烤热，递给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小白，关于以前的事……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比如，你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小白正小口咬着温热的食物，闻言动作一顿，他低下头，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闷闷的：“……想不起来。一想，头就疼。”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纯粹的茫然，“但是……好像有人说过，要守规矩，要……听话。”

　　看着他这副模样，云知微心中微软。她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跳跃的火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看你的言行举止，还有这身不俗的衣料，以前的家境应该不错，父母定然也将你教得很好。长得也这么好看……想必他们很疼你。”

　　她转过头，看向小白，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淡淡感慨：“我们现在，倒是有点像呢。都暂时……回不到家人身边了。”

　　小白握着干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纯净，他望着云知微，轻轻地说：“嗯。但是……有姐姐在。”

　　这句简单的话，让云知微心头微微一暖。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夜深了，火堆噼啪作响。云知微将季清晏准备的外袍大部分裹在小白身上，自己只盖了一角，靠着背后温暖的岩石，连日来的奔波和紧张松弛下来，强烈的倦意袭来，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确认她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陷入深眠之后，原本蜷缩在她身旁、似乎也睡着了的“小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纯净的琥珀色眼眸，在浓密的银发阴影下，悄然转变为了冰冷的、非人的金色竖瞳。

　　他静静地、贪婪地凝视着云知微在睡梦中毫无防备的侧脸，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灵魂深处。

　　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云知微的袖摆处。那里，有一道寻常人乃至普通修士绝无法察觉的、极其隐晦的黑暗标记，正是之前影卫留下的。他伸出稚嫩的手指，隔空对着那标记轻轻一拂。

　　一道微不可见的银光闪过，那标记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惊动沉睡中的云知微分毫。

　　碍事的东西。

　　他内心冷漠地评价着影卫留下的痕迹。

　　她的踪迹，只需我知道便够了。

　　做完这一切，他眼中的金色缓缓褪去，重新变回那纯净的琥珀色。他像一只真正寻求温暖的小兽般，朝着云知微的方向更贴近了些，感受着她身上那令他沉醉安宁的气息，也缓缓阖上了眼睛。

　　夜色深沉，火堆渐熄，唯有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依偎在荒野之中，一个沉睡着，对今夜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另一个则心满意足，如同守护着失而复得的宝藏，终于也陷入了伪装下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