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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林晚晚死在一个大雪天。

      就在她妈林春秀那坟头土都还没长稳的新坟前。

      二十三岁的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像只被遗弃的猫。

      雪花一片片落在她早已僵硬的睫毛上,覆盖了她最后望向墓碑的视线。

      那墓碑简陋得可怜,一块粗糙的青石板,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慈母林春秀之墓”——漆还没干透就被冻住了,看起来像淌着血泪。

      真冷啊。

      冷到骨髓都结了冰碴子。

      可比起冷,更让她无法合眼的是恨。

      不是恨这吃人的天气,是恨那些把她妈活活榨干的人——奶奶张秀兰拄着拐杖来要钱时那张理所应当的脸,舅舅林建国说他儿子要上重点学校时理直气壮的表情,还有村里那些嚼舌根的说“春秀就是命苦,克夫又没本事”的嘴脸。

      最恨的是她自己。

      恨她六岁那年发烧,妈妈为了凑药钱,跪在奶奶门前磕了三个响头,换来五毛钱和一句“赔钱货还治什么”。

      恨她十岁考了全县第一,妈妈高兴地杀了一只下蛋的母鸡想庆祝,却被舅舅闻着香味赶来,连汤带肉端走给他儿子“补脑”,妈妈只能抱着她哭:“晚晚,妈对不起你……”

      恨她十八岁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笑得像个孩子,然后第二天就倒在了地里——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肝坏了,肾也坏了。医生说,治要五万。

      奶奶说:“五万?把她骨头拆了卖都不值!”

      舅舅说:“姐,不是我不帮你,你侄子正要买房……”

      她辍学,打工,一天做三份工,攒到三万时,妈妈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拉着她的手说:“晚晚,别治了,妈累了,想睡。”

      妈妈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

      是不甘心啊,不甘心这辈子活得这么憋屈,不甘心没看到女儿过上好日子。

      而晚晚在妈妈死后第三个月,被奶奶赶出了家门——“你妈死了,这房子是你爸的,现在归你大伯了。”

      她没争,抱着妈妈留下的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妈妈攒了半辈子的一百二十一块八毛,还有她小时候得的所有奖状。

      她走到妈妈坟前,想跟妈妈说说话。

      雪就下来了。

      意识消散前,晚晚用尽最后力气抠着坟前冻硬的土,指甲劈裂了,血渗进土里。

      “妈……如果有下辈子……”

      “换我来保护你。”

      “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

      疼。

      不是冻僵的疼,是头疼,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太阳穴上敲。

      林晚晚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是白茫茫的雪地和冰冷的墓碑,而是昏暗的、糊着旧报纸的窗户。

      一根电线吊着个光秃秃的白炽灯泡,灯泡上还积着厚厚的灰。

      空气里有股熟悉的、混合了柴火味、土腥味和淡淡尿骚的味道——这是她五岁前,和妈妈挤在那间偏房里的味道。

      她愣住,缓缓转动眼珠。

      土坯墙,木头窗户,玻璃裂了条缝,用透明胶布粘着。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洗得发白的旧床单。

      身上盖着大红牡丹花的棉被,被面已经磨得起毛,但干净,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这是……她和妈妈在老林家偏房里的那个家。

      她颤抖着抬起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手背上还有几个可爱的小窝窝,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不是她二十三岁那年因为打工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

      门外传来压低却尖锐的争吵声,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张婶子,不是我说,春秀才二十五,守了三年寡也算对得起你家老二了。那王屠户虽然是二婚,可人家是镇上的,有肉铺,春秀嫁过去吃穿不愁,还能拉拔拉拔娘家,这聘礼也够厚……”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透着算计。

      “五十块聘礼,再加二十斤猪肉,这礼不轻了。”奶奶张秀兰的声音响起来,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春秀,你自己说。王屠户那边等着回话。”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晚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记得!就是今天!1992年农历二月初八!

      奶奶和专门说媒的刘婶,要把妈妈嫁给镇上一个死了老婆的屠户,换五十块钱和二十斤肉!

      那屠户喝完酒就打人,前一个老婆就是受不了跳了河!

      前世,妈妈跪着求了一夜,还是被逼着点了头。三天后上了那顶小轿,从此人生落入更深的泥潭。

      “我……”妈妈林春秀的声音响起来,怯怯的,像蚊子在哼,“妈,我……我不想嫁。晚晚还小,我……”

      “晚晚?”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个丫头片子,你带着嫁过去就是拖油瓶!王屠户说了,不能带!你放心,晚晚留在老林家,饿不死她!”

      “不行!”妈妈的声音猛地急切起来,带着哭腔,“晚晚不能离开我!她才五岁,她……”

      “五岁怎么了?我五岁都开始带弟弟了!”

      奶奶不耐烦,“林春秀,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克死我儿子,白吃白住老林家三年,现在让你嫁人给家里换点聘礼怎么了?你弟建国马上要相看对象,正缺钱!你当姐的不该帮衬?”

      “就是啊春秀,”刘婶假惺惺地劝,“女人嘛,总要再走一步。王屠户人壮实,能干活,你跟了他,不比守寡强?晚晚留在老林家,有她大伯大娘看着,还能亏待了她?”

      晚晚躺在炕上,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

      不是害怕。

      是沸腾的恨意,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她这具五岁的身躯撑爆。

      她重生了。

      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妈妈人生被彻底推向深渊的这一天!

      妈,这一世,谁也别想逼你。

      谁也别想再把我们分开。

      她深吸一口气,属于五岁孩童的胸腔还很稚嫩,但这口气却带着二十三岁的决绝。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发出虚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妈妈……妈妈……我难受……”

      门外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房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一个单薄的身影。

      林春秀冲了进来。

      二十五岁的林春秀,还很年轻,但脸上已经有了操劳的痕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很细,但能看见劳作的线条。

      她长得其实清秀,只是常年低眉顺眼,让那点秀气都染上了愁苦。

      此刻,她脸上全是慌乱,扑到炕边,冰凉的手掌贴上晚晚的额头:“晚晚?怎么了?哪儿难受?告诉妈妈。”

      晚晚贪婪地看着这张脸。

      不是病床上枯槁灰败的脸,是鲜活的,有温度的,充满担忧的妈妈的脸。

      她鼻子一酸,真实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不是装的。

      她伸出小胳膊,死死搂住林春秀的脖子,把滚烫的小脸埋进妈妈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

      “妈妈……我做梦了……好可怕的梦……”

      她抽噎着,声音奶声奶气,却带着令人心碎的恐惧,“我梦见妈妈不要晚晚了……梦见妈妈坐上一个好可怕的轿子走了……晚晚追啊追,摔倒了,好疼……然后……然后晚晚找不到妈妈了……到处都是雪,好冷……妈妈躺在冰冰的盒子里,不理晚晚……”

      她能感觉到妈妈的身体瞬间僵硬。

      林春秀抱着她的手收紧,声音发颤:“傻孩子,做梦,那是做梦……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

      “不是梦!”

      晚晚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春秀,那双属于孩童的大眼睛澄澈得惊人,里面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悲伤和恐惧,“妈妈,你别走!你别坐那个轿子!那个王伯伯是坏人!他会打妈妈!他前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妈妈你别嫁,晚晚怕……”

      这些话像一个炸雷,劈在林春秀头顶,也劈在跟着进来的奶奶和刘婶头上。

      “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

      奶奶张秀兰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谁教你说的这些混账话?王屠户前头老婆是自己失足掉河里,关他什么事!”

      刘婶也尴尬地笑:“小孩子家家的,做梦瞎说,春秀你别当真……”

      林春秀却仿佛没听见她们的话。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女儿。

      晚晚的眼神太真切了,那恐惧像实质的冰水,浸透了她的心脏。

      女儿从小懂事,很少这样哭闹,更不会说这样“有鼻子有眼”的“胡话”。

      王屠户前妻的事,她隐约听过风声,但没人敢明说……晚晚怎么可能知道?

      难道……真的是母女连心?是老天爷在借孩子的梦警示她?

      “妈……”林春秀转过头,看向婆婆,嘴唇哆嗦着,第一次试图反抗,“晚晚病着呢,她害怕……这婚事,能不能……再商量?”

      “商量个屁!”

      张秀兰勃然大怒,“聘礼我都收了五块定钱了!刘婶也在这儿,人家王屠户后天就来接人!林春秀,我告诉你,你今天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她狠狠瞪了一眼炕上的晚晚:“小讨债鬼,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病!我看就是装的!”

      晚晚心里冷笑,面上却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开始干呕,小脸憋得通红:“呕……妈妈……我难受……想吐……头疼……”

      林春秀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拍着她的背:“晚晚!晚晚别吓妈妈!”

      晚晚趁势“呕”出一小口酸水——其实是刚才偷偷咽下去的一点唾沫,但看起来足够吓人。

      她身体软软地倒在妈妈怀里,眼睛半闭,气若游丝:“妈妈……别走……晚晚会乖乖的……别不要晚晚……”

      “不走了!妈妈不走了!”林春秀崩溃地哭出来,紧紧抱住女儿,像是抱住狂风暴雨中唯一的浮木。

      她猛地抬头,看向婆婆,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劲,“妈!您也看到了!晚晚病成这样,我不能嫁!我要是走了,晚晚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我就吊死在这屋里!让全大队的人都来看看,老林家是怎么逼死孤儿寡母的!”

      这话说得又毒又绝。

      张秀兰和刘婶都愣住了。

      她们没想到一向软柿子似的林春秀,能说出这么决绝的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晚晚细微的、痛苦的抽气声,和林春秀压抑的哭泣声。

      半晌,刘婶讪讪地开口:“哎呀,这……孩子病得是厉害。张婶子,要不……今天就算了?先给孩子看病要紧。王屠户那边,我去说说,缓两天?”

      张秀兰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她盯着炕上“奄奄一息”的晚晚,又看看搂着孩子像护崽母狼一样的林春秀,知道今天这事是成不了了。真逼出人命,老林家名声就完了,她大儿子还在争取当小队会计呢。

      “晦气!”她啐了一口,狠狠剜了林春秀一眼,“不嫁是吧?行!那你就守着你这讨债鬼闺女过!从今儿起,家里的饭,你自己想办法!别想再吃老林家一粒米!”

      说完,摔门而去。

      刘婶也赶紧溜了。

      破旧的偏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开,林春秀浑身脱力,抱着晚晚滑坐在炕沿下,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肩头,无声地痛哭起来。

      眼泪滚烫,浸湿了晚晚的衣领。

      晚晚伸出小手,轻轻拍着妈妈的背,像妈妈以前哄她那样。

      “妈妈不哭……”她小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晚晚在呢。”

      林春秀哭得更凶了,那哭声里有多少委屈、多少恐惧、多少后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哭了许久,她才慢慢平复下来,抹了把脸,仔细查看晚晚:“还难受吗?哪里不舒服?妈带你去赤脚医生那儿看看?”

      晚晚摇摇头,依偎进妈妈怀里,贪恋着这真实的温暖:“不难受了。妈妈抱着就不难受了。”

      她顿了顿,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妈妈,你真的不嫁了吗?”

      林春秀看着她,看着女儿清澈眼底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心里某个坚硬又麻木的地方,突然裂开一道缝,透进了一丝光。

      她用力点头,像是承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不嫁了。妈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我的晚晚。”

      “那我们吃饭怎么办?”晚晚问出最现实的问题,“奶奶不给我们饭吃了。”

      林春秀身体一僵,脸上掠过一丝茫然和恐惧,但很快,她搂紧女儿,低声说:“妈有手有脚,能挣。晚晚不怕。”

      晚晚心里酸涩又滚烫。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前世妈妈是被逼着走上绝路。这一世,是她亲手,把妈妈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虽然前路依旧遍布荆棘,但至少,她们在一起。

      “妈妈,”她把小脸贴在妈妈心口,听着那里安稳有力的心跳,轻声说,“晚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晚晚长大了,很厉害,赚了好多好多钱,给妈妈买大房子,买新衣服,让妈妈过最好的日子。”

      林春秀只当孩子说胡话,心疼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好,妈等着。”

      “所以妈妈要好好的。”晚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要好好的,等晚晚长大。”

      窗外,早春的风还在刮着,带着寒意。

      但炕上相拥的母女,却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温度。

      晚晚闭上眼,感受着妈妈怀抱的温暖,脑海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

      断绝了奶奶这边通过嫁人吸血的路,接下来,就是怎么在奶奶“断粮”的情况下活下去了。

      她记得,1992年春天……后山那片坡地的野生金银花,快开了吧?

      镇上药材收购站,这个时候收购价最高,因为流感季,金银花紧缺。

      还有妈妈那双巧手,会做那么好吃的酱菜和糍粑……

      五岁孩子的身体限制很多。

      但二十三岁的灵魂,加上对未来的预知,和对妈妈深入骨髓的爱——

      足够了。

      妈,你看。

      新的人生,开始了。

      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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