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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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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销社的门脸比药材收购站气派得多。
红砖墙,水泥台阶,刷着绿漆的木头门大敞着,上面挂着半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棉布帘子。
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大多穿着灰蓝绿的衣裳,脸上带着一种属于镇里人的、略显匆忙的神情。
林春秀牵着晚晚,站在高高的门槛外,踌躇不前。
里面传来的嘈杂人声、玻璃柜台后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售货员那爱搭不理的冷淡语调,都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她这个穿着打补丁衣裳、背着破布兜的农村妇人望而生怯。
她的手不自觉地又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
两毛六分钱。
在踏进这里之前,这钱是沉甸甸的希望;现在,面对着柜台里那些贴着价格标签的商品,这钱忽然变得轻飘而寒酸。
能买什么呢?
“妈妈,里面好亮呀。”晚晚拽了拽她的手,小脸上满是好奇,踮着脚尖想往里看。
孩子对陌生环境总是好奇多于畏惧。
女儿的声音让林春秀回过神来。
是啊,她不是为自己来的,是为了晚晚,为了这个家。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牵着晚晚,低着头,快步走进了供销社。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大。一排排刷着暗绿色油漆的木框玻璃柜台,后面是同样颜色的货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商品。
日用百货、文具玩具、布匹绸缎、副食品……空气里混合着糖果的甜腻、布匹的棉尘、还有煤油和铁器的生涩气味。
不少人围在各个柜台前。
售货员大多穿着白大褂或蓝布褂,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灰,或是低头织着毛衣,对顾客的询问爱理不理,透着一种“铁饭碗”特有的优越和怠慢。
林春秀的目标很明确:副食品柜台和日用品柜台。
她先牵着晚晚来到副食品柜台前。
玻璃柜台里摆着用粗纸包着的红糖、白糖,散装的饼干、桃酥,还有一坛坛酱菜和用油纸包着的挂面。
靠墙的货架上,则是一袋袋用麻袋装着的粮食,敞着口,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玉米面、灰褐色的高粱米。
她的目光落在玉米面袋子上。标签上写着:玉米面,0.11元/斤。
比她预想的贵了一分钱。
心算飞快地打起来:两毛六分钱,如果全买玉米面,能买两斤三两左右。但如果还要买盐和火柴……
“买什么?”
一个四十多岁、脸盘圆胖、颧骨上有两团高原红的售货员大姐掀了掀眼皮,语气平淡,手里继续纳着一只鞋底,针线穿过厚厚的布层,发出“嗤啦”的声响。
“同……同志,”林春秀声音有些紧,“玉米面……怎么卖?”
“牌子上不写着吗?一毛一。”售货员头也没抬。
“那……那给我称……”林春秀咬了咬下唇,“称两斤。”
“两斤,两毛二。”售货员放下鞋底,慢吞吞地站起身,拿起柜台下的铁皮簸箕,走到玉米面袋子前,舀了一簸箕,倒进吊秤的托盘里。
动作并不麻利,甚至有些随意,一些粉末状的细面随着她的动作飘散在空气里。
称好,她扯过一张粗糙的黄色草纸,把玉米面倒上去,三下五除二包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包,用纸绳草草一捆,往柜台上一放。“两毛二。”
林春秀赶紧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小心地展开,抽出那张两毛的,又数出一张五分的,指尖有些发抖地递过去。
售货员接过,随手扔进旁边一个木盒里,又从中检出三分钱纸币扔在柜台上,连个眼神都没多给。
接过那个温热的、散发着粮食香气的三角包,林春秀的心才算落定了一点。
她把纸包小心地放进背着的布兜里。
还剩下四分钱。
她牵着晚晚,转到隔壁的日用品柜台。这里卖的是肥皂、火柴、针头线脑之类。
火柴,两分钱一盒。最便宜的粗盐,用草纸包成小方包,三分钱一包。
只能二选一。
没有盐,饭菜寡淡无味,人也没力气。没有火柴,生不了火,做不了饭。
林春秀看着柜台里那一盒盒红头火柴,又看看那些灰白色的盐包,眉头紧锁,陷入两难。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女儿。
晚晚正踮着脚,小脸几乎贴在玻璃柜台上,好奇地看着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肥皂盒和蛤蜊油,但很乖地没有出声要什么。
“妈妈,”晚晚似乎察觉到妈妈的为难,转过头,小手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小声说,“我们买盐吧。没有盐,饭不好吃。火柴……我们可以去刘奶奶家借火。”
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林春秀鼻子一酸,摸了摸女儿的头,对柜台后一个正在打哈欠的年轻售货员说:“同志,麻烦拿一包盐。”
三分钱递出去,换回来一个巴掌大的、硬邦邦的粗盐包。同样被仔细地放进布兜。
最后,手里只剩下一分钱的纸币了。黄澄澄的,边缘有些磨损,躺在手心,带着体温。
一分钱,还能买什么呢?连最便宜的水果糖都要两分钱一颗。
林春秀的目光掠过糖果柜台,那里围着几个穿着干净衣裳、被父母牵着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玻璃罐里五颜六色的糖果。
晚晚也看了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转而拉住妈妈的手:“妈妈,我们回家吧。”
孩子越是懂事,林春秀心里越是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她捏紧了那一分钱纸币,指节泛白。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牵着晚晚走到糖果柜台前。
这里的人更多些,售货员是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脸色比之前那两个和缓些,正给一个孩子称冰糖。
“同志,”林春秀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有没有……一分钱能买的糖?”
那售货员姑娘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裳和身边瘦小的晚晚身上顿了顿,又看了看她手里那张被攥得发烫的一分纸币,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说:
“水果硬糖两分一颗,橘子瓣糖一分钱两颗,不过快卖完了,剩的可能有点黏。”
橘子瓣糖,用粗糙的透明糖纸包着,做成橘瓣的形状,颜色橙黄,一分钱两颗,是最便宜的糖果。
往往是供销社进货时压在最下面的碎糖,或者快融化了重新塑形的,品相不好,但好歹是甜的。
“就……就要那个。”林春秀把那一分钱纸币放在玻璃柜台上。
售货员姑娘弯腰,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果然只剩下稀稀拉拉几颗橘子瓣糖,有些糖纸已经破了,糖块黏在一起。
她用两个手指,小心地捏起两颗看起来还完整的,也没有用糖纸包,直接放在了柜台上。
林春秀赶紧拿过来,糖块在手里有些黏腻,散发着过于甜腻的香精味道。
她转身蹲下,把两颗糖都放到晚晚小小的手心里。
“晚晚,给。”
晚晚愣住了,看着手心那两颗橙黄色的、形状有点歪歪扭扭的糖块,又抬头看看妈妈。
妈妈的眼睛亮亮的,里面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混合着愧疚和疼爱的复杂情绪。
“妈妈……”晚晚想说什么。
“吃吧,”林春秀摸了摸她的脸,声音温柔,“今天晚晚陪妈妈走了这么远的路,还帮妈妈看着花花,这是奖励。”
晚晚看着妈妈,又看看手心里的糖。
她记得,前世直到妈妈去世,她好像都没怎么正经吃过糖。
偶尔舅舅家的孩子吃糖时,她会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就偷偷塞给她一小块冰糖,那冰糖还是妈妈咳嗽时,村里赤脚医生给开的,她舍不得吃,省下来的。
糖的甜味,对她而言,是遥远而奢侈的记忆。
她小心地捏起一颗,没有自己吃,而是踮起脚尖,小手努力举高,递到妈妈嘴边:“妈妈先吃。”
林春秀眼眶一热,连忙别过脸,忍了忍,才转回来,张开嘴,让女儿把糖放进她嘴里。
粗糙的糖块在舌尖化开,是过于直接甚至有点齁的甜,带着廉价的香精味,可此刻,却仿佛甜到了心里最酸楚的地方。
晚晚这才把另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小脸上立刻漾开满足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好甜呀!妈妈,真甜!”
“嗯,甜。”林春秀也笑了,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她抱了抱女儿,站起身,重新背好布兜,牵着晚晚,“走,我们回家。”
走出供销社,重新站在太阳底下,林春秀觉得手里空荡荡的,但又觉得心里满当当的。
两毛六分钱,变成了布兜里两斤玉米面、一包粗盐,和母女俩嘴里化开的、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甜味。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漫长。
背着东西,牵着孩子,肚子里只有早上那点稀薄的糊糊,走了一个多小时,林春秀的腿就开始发软,额头上渗出虚汗。
晚晚也累了,小脸有些发白,脚步越来越慢,但她紧紧抿着嘴,不喊累。
“妈妈抱你一会儿。”林春秀停下,要抱她。
“不要,妈妈累。”
晚晚摇头,指着路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头,“妈妈,我们坐一会儿吧,晚晚想喝水。”
林春秀确实也需要歇口气。她放下布兜,和晚晚在石头上坐下,拿出竹筒,两人分着喝了点凉水。
又拿出早上带的红薯,已经冷了,硬邦邦的,但对饥饿的母女两人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休息了一刻钟,林春秀感觉恢复了些力气,正要起身,却看见晚晚盯着路边的水沟出神。
“晚晚,看什么呢?”
“妈妈,”晚晚指着水沟旁一丛丛长势旺盛、叶片肥厚的绿色植物,“那个……是野苋菜吗?还有那边,好像是马齿苋?”
林春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
这些野菜在田边地头很常见,以前青黄不接时也常挖来吃,只是味道苦涩,吃多了胀肚子,所以并不受待见。
但此刻,在她眼里,这些却是能填饱肚子的好东西。
“是野苋菜和马齿苋。晚晚认得真清楚。”她有些惊讶女儿的认识。
“上次刘奶奶说的。”晚晚随口道,跳下石头,“妈妈,我们挖一点回去吧?晚上煮在糊糊里,好吃!”
看着女儿积极的样子,林春秀心里那点疲惫又被冲散了。
是啊,山上不仅有金银花,还有这些野菜。只要勤快,总能找到吃的。
“好,我们挖一点。”
她拿出那个空竹篮——幸亏带上了。
母女俩开始在路边忙活起来。
野苋菜和马齿苋长得茂盛,不一会儿就掐了一大把嫩尖,把竹篮底铺满了。
晚晚还眼尖地发现了几簇刚冒头的荠菜,也小心地掐了下来。
竹篮变得沉甸甸的,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绿色。
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家的脚步似乎变得都轻快了许多。
有了粮食,有了盐,还有了新鲜的野菜,至少几天的饭食有了着落。
夕阳西下时,她们终于看到了林家坳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
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冒出袅袅炊烟,空气里飘散着晚饭的香味。
快到家门口时,却看见奶奶张秀兰正叉着腰,站在偏房门口,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旁边站着大伯林建国,一脸不耐烦。
林春秀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还知道回来?”
张秀兰一看见她们,尤其是看见林春秀背后鼓囊囊的布兜和手里装满野菜的竹篮,三角眼里射出锐利的光,“我当你死在外头了!一天到晚不着家,野到哪里去了?”
林春秀低下头,手指收紧,攥住了晚晚的小手。“妈,我……我带晚晚去镇上了。”
“去镇上?你还有钱去镇上?”
张秀兰的嗓门陡然拔高,几步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扯林春秀背着的布兜,“背的什么?啊?哪来的钱买的东西?是不是偷了家里的钱?”
“没有!妈,我没有!”
林春秀下意识地侧身躲开,把晚晚护在身后,声音带着屈辱的颤抖,“是我……是我自己摘了山上的金银花,晒干了去镇上卖的钱买的!”
“金银花?”
张秀兰愣了下,随即嗤笑一声,满是讥讽,“就那破野花能卖钱?骗鬼呢!林春秀,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想嫁人,想自己单过?我呸!门都没有!你生是老林家的人,死是老林家的鬼!赚了钱就想自己昧下?拿出来!”
她说着,又要上前抢夺。
大伯林建国在一旁皱着眉,没动手,但也没拦着,只是说:“春秀,听妈的话。有钱就拿出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晚晚被妈妈紧紧护在身后,能感觉到妈妈身体的颤抖和那股压抑的愤怒与无助。
她看着奶奶那张刻薄的脸和大伯那事不关己的表情,前世那些冰冷的记忆再次翻涌上来。
就是这些人,一点点把妈妈榨干的。
就是这些人,让妈妈死不瞑目的。
一股火气从心底窜上来,冲散了孩童身体里本能的恐惧。
她忽然从妈妈身后探出小脑袋,大眼睛看着张秀兰,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直接:
“奶奶,山神爷爷说,自己挣的钱,自己花,心里才踏实。
妈妈的花花是在后山向阳坡摘的,那里可远了,路可难走了。妈妈的手都被刺划了好多口子,晚上睡觉都疼。
奶奶和大伯要是也想挣钱,明天也去摘花花呀?晚晚可以告诉你们地方,那里还有好多呢!”
她的话又快又脆,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张秀兰和林建国都说得一愣。
尤其是那句“山神爷爷说”,让张秀兰脸色变了几变。
乡下老人迷信,对神鬼之事心存敬畏。
晚晚上次“做梦”说中王屠户的事,已经让她心里有点犯嘀咕,此刻又被这孩子用“山神爷爷”堵回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林建国则皱紧了眉,让他去山上摘野花卖钱?
开什么玩笑!他是要当小队会计的人,能干这种丢份儿的事?
“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
张秀兰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却到底没再动手抢,只是狠狠剜了林春秀一眼,“行!你能耐了!翅膀硬了!自己会挣钱了是吧?好!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这老林家的房檐底下,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有本事,你就永远别求到老林家头上!”
说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回了正房。林建国也摇摇头,跟着进去了。
偏房门口,只剩下母女二人,和渐渐浓重的暮色。
林春秀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
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她低头看向身前的女儿,晚晚正仰着小脸看她,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没有害怕,只有关切。
“妈妈,不怕。”晚晚伸出小手,摸了摸妈妈冰凉的脸,“晚晚保护妈妈。”
林春秀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把脸埋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
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身体微微发抖。
刚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她们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东西,又要被夺走了。
是晚晚,又一次挡在了她前面。
“晚晚……”她的声音闷闷的,“妈妈是不是很没用?”
“才不是!”
晚晚用力摇头,小手拍着妈妈的背,“妈妈最厉害了!妈妈会摘花花,会卖钱,会买粮食和盐!还会挖野菜!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妈妈!”
孩子毫无保留的崇拜和依赖,像最温暖的泉水,慢慢淌过林春秀冰冷疲惫的心田。
她抱紧了女儿,感受着怀里小小身体的温度和力量。
是啊,她今天做到了。
靠自己,挣来了粮食,护住了女儿,还……勉强顶住了婆婆的逼迫。
也许,她真的可以,试着变得更厉害一点。
为了晚晚。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偏房里点亮了那盏昏暗的白炽灯。
林春秀用新买的玉米面,掺上挖来的野菜,煮了一锅比往日稠些、带着咸味的糊糊。
野菜的淡淡苦涩被盐味中和,混合着玉米面的清香,热乎乎地吃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晚晚吃得很香,小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吃完饭,林春秀就着白炽灯微弱的光,仔细地将剩下的玉米面和盐藏好——藏在她和晚晚睡觉的炕席底下,一个隐秘的角落里。
晚晚躺在炕上,听着妈妈轻手轻脚的动静,嘴里似乎还残留着下午那颗橘子瓣糖甜甜的味道,心里无比安定。
今天,她们守住了第一份微薄的收获。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而她,这个装着二十三岁灵魂的五岁孩童,已经为明天,想好了更多的“花”要摘,更多的路,要牵着妈妈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去。
电灯熄灭,黑暗笼罩了小小的偏房,但母女俩紧挨在被窝里,肚子里充盈着食物带来的暖意,心里有着相依为命的踏实。
窗外,早春的星星,清冷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