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生存手册》信绿

11、太阳

　　校运会的三天，教学楼像被按下了静音键，静得能听见风穿过走廊时，与窗沿擦过的轻响。叶流坐在尾排靠窗的位置，于溯就挨在他身侧，两人都没去凑操场的热闹，只埋首在试卷堆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死寂里唯一鲜活的调子。

　　叶流偏爱这种静。像退回到很多年前，他还能毫无顾忌赖在尾桌的时候，能一动不动坐一下午，久到在旁人眼里，活成了个钉在角落、只懂做题的机器。

　　“流哥？流哥！”杨昊的手指敲在桌沿，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这货是学魔怔了？
　　叶流没抬头，只把卷子翻了个面，声音淡得像一层薄霜：“说。”

　　“周六去爬山不？新开发的线，山顶能看云海，风景绝了。”
　　“不。”
　　“学生票八折，凑够二十人团六折！跟咱们班好几个都约了，就差你和于溯了。”
　　叶流终于抬眼，眼神里没半点温度：“滚。”

　　杨昊挠了挠头，暗骂自己脑子进水才来碰这钉子。这两天的叶流，浑身上下都裹着层生人勿近的刺，说话从没超过三个字，比那万年冰山于溯还难啃。
　　走廊里王立杰冲他摆手，比了个“搞定”的手势，杨昊苦着脸走出去：“搞不定，油盐不进。”

　　“叶流比于溯还难请？”王立杰不信邪，撸了撸袖子就往教室闯，刚迈进门，就被叶流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逼得硬生生顿住，“等、等我酝酿下措辞。”

　　没等他酝酿出个所以然，于溯从办公室回来了。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刚要落座，就被王立杰和杨昊一左一右拉住。王立杰眼睛一亮：“大神，你俩以前铁得很，你去说！”

　　于溯瞥了眼埋首做题的叶流，四年未见，这人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抱臂站在叶流身边，看那人笔尖翻飞，墨色的字迹落在白纸上，利落又凌厉，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问你个事。”
　　叶流的笔尖顿了顿，没抬头：“讲。”
　　“我和卷子掉水里，你救谁？”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叶流捏紧笔尖，眼神都没抬一下：“卷。”

　　于溯舌尖顶了顶后槽牙，胸腔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上来，带着点憋闷的无奈，而非怒意：“周六爬山。”
　　“不。”
　　“理由。”
　　“关你屁……唔！”

　　叶流的话没说完，于溯的手掌就猝不及防捂住了他的嘴。温热的掌心贴着唇瓣，带着点微凉的触感，于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克制的软意：“除了这几个字，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叶流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舌尖擦过于溯的掌心，于溯眸色猛地一沉，像被烫到似的，瞬间收回了手。

　　小样。叶流藏在桌下的手指蜷了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去也行，给钱。”

　　“呵。”于溯气笑了，伸手就捏住他的脸，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点纵容的惩罚意味，“你就这么掉钱眼里了？”

　　叶流挣了挣，脸颊被捏得有点热，熟悉的触感带着该死的尴尬——他都多大了，还被于溯这么捏脸？抬手就给了于溯一拳，砸在他的胳膊上，闷闷的响。

　　于溯吃痛皱眉，眼神却没冷下去，反倒带了点无奈：“敢不敢和我出去打。”

　　“你以为我怕？”叶流挑眉，眼底翻涌着桀骜，却少了几分戾气。

　　杨昊和王立杰赶紧拦在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别别别，有话好说，都是同学……”
　　“滚！”

　　两人异口同声的冷斥，却没那么刺骨，更像闹脾气时的口是心非，让那两人瞬间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操场上的阳光烈得晃眼，叶流猛地起身，伸手就揪住了于溯的领子，力道之大，把人拽得一个踉跄。于溯反手推他，叶流却顺势向后倒去，带着于溯一同摔在草坪上。
　　“噗——”

　　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于溯手撑着地，单膝跪在他身上，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缠，能清晰看见彼此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怎么……”于溯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疑惑。
　　叶流睫毛颤了颤，那双总是带着冷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看了于溯几秒，猛地偏开脸，声音发闷：“少管我。”

　　夕阳沉到了地平线，金色的余晖铺满了整片草坪，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
　　于溯没起身，就这么和他并肩躺着，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很轻，像叹息：“我之前爬过泰山，凌晨四点等日出，云海翻涌，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美得要命。”

　　叶流嗤了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而非讥讽：“哦。”

　　“那时候就想，你要是在就好了。”于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你以前最喜欢太阳，你说它是世界上最耀眼的东西。”

　　“早不喜欢了。”叶流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阴影覆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语气沉闷得像堵着什么，“现在喜欢影子，就一层轮廓，怎么踩都不会痛，也不会让人失望。”

　　于溯愣住了。

　　四年时间，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把他们隔在了两岸。他不知道叶流经历了什么，让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明媚的少年，变得如今这般满身是刺，连喜欢的东西都换了模样。安慰的话堵在喉咙口，他没急着说，只是陪着他躺着，感受着风的温度。

　　“影子也很好。”于溯轻声说，语气平和，“但偶尔也可以看看太阳，它没那么容易让人失望。”

　　见叶流没反应，他又补了句，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陪你。”
　　——有你陪，好像也不是不行。

　　叶流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密密麻麻的软。他们曾经那么好，好到穿同一件衣服，睡同一张床，分享所有的秘密，除了彼此，再无旁人。
　　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步？互不相干，针锋相对，连说句话都带着火药味。

　　他不敢深想，再想眼泪就要掉下来了。那种憋了四年的委屈、思念，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叶流猛地挥拳，砸向于溯的肩膀，“打一架吧。”

　　于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偏头躲开，拳头擦着他的耳边落下，砸在草坪上，溅起细小的草屑。于溯失神一秒，随即反击，语气里带了点不可置信的怒意：“你来真的？叶流，你就这么讨厌我？”
　　“是你太过分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在空旷的草坪上格外清晰。路过的老师见状，连忙上前把人拉开，他们双双被拎进了班主任办公室“喝茶”。

　　吴建气得脸色铁青，一拍桌子，声音震得窗户都嗡嗡作响：“都给我坐直了！”

　　叶流和于溯同时一激灵，乖乖坐正，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一起，又像触电般飞快地往相反方向挪了挪，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眼底却都带着未消的火气。

　　“为什么打架？”吴建沉声质问，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两人身上扫过。

　　叶流梗着脖子，语气倔强：“我乐意。”

　　“校规不许打架，听不懂人话？”吴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叶流正在气头上，也来了脾气，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乐、意！”
　　于溯扶额，低声劝道：“冷静点，跟老师对着干没好处，会被退学的。”

　　“没打够，你等着。”叶流瞪了他一眼，眼底的火气更盛。
　　“……”于溯无语地哼了声，“有病。”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病。”

　　“停！”吴建拦在两人中间，隔开他们针锋相对的气焰，语气严厉，“叶流，你一会儿搬桌子去二班。”

　　叶流不服，猛地站起身：“凭什么是我换？”
　　吴建皱眉，吩咐：“你不换，那就于溯去。”
　　于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表示拒绝：“我也懒。”

　　“你们反了天了是不是？”吴建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都不想换是吧？那好，写八千字检讨，明天一早交给我！少一个字都不行！”
　　“……”

　　回到教室，叶流对着空白的稿纸敲了十分钟笔头，才憋出一百个字，越写越烦躁，干脆把笔一扔，盯着稿纸发呆。

　　他瞥向身旁的于溯，对方的本子已经写满了一页，字迹工整得不像话，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头皮发麻。这合理吗？叶流怀疑，语气里带了点挑衅：“你作弊了？”

　　于溯瞥了他一眼，把本子展开——左边一页写满了，右边还是空白，语气平淡：“没那个必要。”
　　叶流挑眉，悄悄把椅子挪过去，边抄边改了几个字，动作毫不避讳。

　　“写得多就会了。”于溯边说，笔尖边在纸上飞快滑动。
　　“多是几次？”叶流抄得飞快，忽然觉得不对劲，“你真自己写的？在哪练的。”

　　于溯写得快，没多久就停了笔，把本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叶流头也不抬：“想翻就翻。”

　　“不翻。”于溯单手托腮，偏头盯着他。距离很近，近得能数清他长长的睫毛，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于溯的神色微动，将呼吸悄悄放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