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告别》落南昏

4、下一次的距离

　　雨夜之后，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那句轻描淡写的“下一次”，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下的种子，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等待着破土的时机。

　　傅寻发现自己去美术室的频率更高了。有时是带着冰镇的饮料，有时是顺手从食堂带的、温槐安喜欢的豆沙包。他不再需要寻找借口，那片充满松节油气味的空间，似乎天然就对他开放。
　　他依旧会坐在那把旧木椅上，有时看着窗外发呆，有时低头玩手机，更多的时候，是看着温槐安在画架前忙碌的侧影。他不再追问那幅未完成的肖像，仿佛那晚的留白是一个无需言说的约定。
　　而温槐安，则在傅寻的注视下，开始了一种隐秘的创作。他在一个新的速写本上，画下了无数个傅寻——趴在课桌上小憩时颤动的睫毛，打球后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这些画稿被他仔细地收藏着，像珍藏一整个夏天的秘密。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言语变得精简，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往往就能传递信息。傅寻的尖锐在温槐安的安静里被慢慢磨平，而温槐安的世界，也因为傅寻的闯入，多了许多鲜活而生动的色彩。

　　周五下午，傅寻又被周驰拉去打了一场球。球赛结束，周驰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用胳膊肘撞了撞傅寻。
　　“喂，你小子最近很不对劲啊。”
　　傅寻拧开一瓶水，斜睨他一眼：“哪儿不对劲？”
　　“神出鬼没的，一下课人就没了。老实交代，”周驰凑近，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是不是……有情况了？哪个班的？我认识吗？”
　　傅寻喝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语气懒散：“瞎猜什么。”
　　“还不承认？”周驰挑眉，“看你那一下课就急着去找人的样子。跟我说说呗，哥们儿帮你参谋参谋。”
　　“没有的事。”傅寻放下水瓶，语气淡了些，听不出情绪。
　　周驰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换上了一丝认真：“傅寻，你……该不会真是在跟……温槐安待在一起吧？”
　　傅寻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跟他待在一起有问题？”
　　“不是有问题……”周驰抓了抓头发，似乎在斟酌用词，“就是觉得……你们俩，不是一类人。他太安静了，感觉跟你玩不到一块儿去。而且，你们总俩男的成天腻在一起，别人看了……难免会说些闲话。”
　　“说什么闲话？”傅寻的声音冷了下来。
　　“就……那种闲话呗。”周驰有些尴尬，“说你们……关系不一般。”
　　傅寻沉默了片刻，然后嗤笑一声，眼神里带上了惯有的、混不吝的嘲讽：“我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说什么？”
　　他拎起地上的书包，甩到肩上：“走了。”
　　周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傅寻没有直接回宿舍。他绕路去校外买了温槐安提过想吃的双皮奶，然后熟门熟路地走上了通往顶楼美术室的楼梯。
　　周驰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里，不深，却无法忽略。“关系不一般”——什么才算一般？他和温槐安现在这样，又算哪一般？
　　他推开美术室的门。温槐安正背对着他，在清洗画笔。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连发梢都染上了浅浅的金色。
　　听到动静，温槐安回过头，看到是他，眼睛里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丝暖意。
　　“给你。”傅寻把手里拎着的双皮奶递过去，语气如常。
　　温槐安接过，指尖碰到傅寻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又很快分开。
　　“周驰跟你说什么了？”温槐安忽然问。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傅寻情绪最细微的变化。
　　傅寻愣了一下，随即靠在桌边，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就随便聊聊。”
　　温槐安看着他，没有追问。他安静地打开双皮奶的盖子，用小勺舀起一勺，奶白的色泽看起来很诱人。
　　“傅寻，”他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甜品，声音很轻，“如果……跟我待在一起，会让你觉得困扰……”
　　“没有。”傅寻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温槐安抬起头。
　　傅寻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夕阳，也映着他的影子。周驰那些关于“闲话”的警告，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跟你待在一起，”傅寻重复了一遍，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清晰，“很好。”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阵温柔的风，瞬间吹散了温槐安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不确定和阴霾。
　　他低下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耳根有些发烫。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傅寻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心里那点因为周驰的话而产生的烦躁，也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他忽然觉得，别人的眼光算什么，定义又算什么？只有此刻内心的宁静和满足，才是真实不虚的。
　　他走到那把熟悉的旧木椅旁，坐下，姿态放松。
　　“今天……”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依旧蒙着一块布的旧画架上——那下面，就是那幅未完成的肖像，“还想画吗？”
　　温槐安握着小勺的手紧了紧。他看向傅寻，看向那双他至今不知该如何下笔描绘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或疲惫，也没有了偶尔闪现的尖锐，只有一片温和的、近乎纵容的平静。
　　勇气，似乎在那一句“很好”里悄然滋生。
　　他放下手中的双皮奶，走到画架前，深吸一口气，掀开了蒙着的布。
　　炭笔被他重新握在手中。
　　他走到傅寻面前，这一次，没有让他望向窗外，而是轻声说：“傅寻，看着我。”
　　傅寻依言，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迎上他。
　　视线在空中交汇。
　　温槐安看进他的眼底，那里像一片深邃的海，此刻风平浪静，却蕴藏着无数他想要读懂的情绪。他看到了坦诚，看到了信任，或许……还有一丝和他同样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不再犹豫。
　　笔尖落下，在之前留白的眼眶里，坚定而流畅地勾勒起来。他画下了那清晰利落的眼型，画下了那微微上挑的、带着些许倔强的眼角。
　　最重要的是，他画下了那眼神——不再是空茫和留白，而是清晰地映着此刻，映着他温槐安身影的、专注而温柔的目光。
　　当最后一笔落下，温槐安看着画纸上终于完整的傅寻，看着那双“活”过来的眼睛，心脏被一种饱满而滚烫的情绪充盈着，几乎要溢出来。
　　傅寻站起身，走到画架前。
　　当他看到画中完整的自己，尤其是那双被赋予了神采、仿佛正凝视着画外人的眼睛时，他沉默了。
　　画里的他，比他任何一张照片都更像他自己。不，是更像他在温槐安眼中的样子——去掉了所有伪装和防备，显露出内里的柔软与真实。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身边有些紧张的温槐安，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原来，”他说，“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