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与微光》云云时天

12、背脊上的星光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陆延上楼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他身后逐一熄灭，将他笼罩在明暗交替的孤独光影里。沈清歌那句带着执拗承诺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他回到自己位于基地顶层的、狭小且鲜有人至的临时宿舍，关上门，将楼下的残羹冷炙与喧嚣余韵彻底隔绝。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简洁到近乎空旷，和他这个人一样，缺乏温度与归属感。

　　手肘的旧伤在夜晚沉寂下来后，开始更清晰地昭示存在，一阵阵深沉的钝痛顺着骨骼蔓延。他走到书桌前，想拿出药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外浩瀚的夜空吸引。没有霓虹干扰的基地上空，能看见稀疏的星辰，遥远，冰冷，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庆功宴上王昊那些龌龊的揣测，他并不在意。流言蜚语早已伤不到他分毫。他在意的，是沈清歌那不顾一切的维护，是少年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炽热到几乎烫人的……在意。

　　这种在意，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无所适从。他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习惯了一个人舔舐伤口，习惯用冰冷的铠甲将自己与外界隔绝。沈清歌的靠近，像一团不合时宜的野火，莽撞地试图融化他的坚冰，却不知那冰层之下，是更为复杂难言的荒芜与警惕。

　　他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或许，他该考虑离开了。在事情变得更为复杂，在他自己都开始无法掌控某些情绪之前。这份“私人教练”的工作，本就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如今沈清歌已步入正轨，战队成绩向好，他似乎……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开始缠绕他的心。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从容退场的机会。

　　第二天上午，常规训练。或许是昨夜思绪纷乱未曾休息好，或许是旧伤积累的疲劳终于到了临界点，在一次高强度的、需要频繁且精准操作鼠标的手臂移动训练中，陆延的手肘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瞬间让他眼前一黑，冷汗涔涔而下，握住鼠标的右手彻底失控，甚至带动椅子向后踉跄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陆延？！”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坐在他侧前方的沈清歌。他几乎是在听到异响的瞬间就丢开了鼠标，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扶住了陆延险些栽倒的身体。

　　“你怎么了？！”沈清歌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他看清了陆延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心猛地一沉。

　　训练室里的其他队员也被这变故惊动，纷纷围拢过来。

　　“陆教？”
　　“没事吧？”
　　“手……是手伤又犯了吗？”

　　陆延紧咬着牙关，试图凭借意志力压下那阵足以让他眩晕的疼痛，他想推开沈清歌的手，想说自己没事，但颤抖的手臂和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出卖了他。

　　“都散开！别围着！”沈清歌厉声喝道，此刻的他没有了平日里的半点跳脱，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半扶半抱着陆延，让他靠坐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陆延右臂的衣袖。

　　手肘关节处，肉眼可见地有些红肿，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陆延想缩回手，却被沈清歌更紧地握住。少年的手温热而稳定，与他冰冷的、因疼痛而微颤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别动！”沈清歌抬头看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急，“什么时候开始的？一直这么严重？你为什么不说？！”

　　一连串的质问，带着怒气，更带着一种被隐瞒的委屈。

　　陆延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因忍痛而低哑：“……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

　　“休息？你管这叫休息一下就好？”沈清歌的声音拔高，眼圈隐隐有些发红，“你知不知道这样硬扛着，手会废掉的！”

　　他不再理会陆延的抗拒，猛地站起身，对旁边同样一脸担忧的林东快速说道：“东哥，帮我联系李教授，就是上次给我爸看运动损伤的那个专家！立刻，马上！”

　　然后，他重新蹲下，在陆延惊愕的目光中，背对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整个训练室瞬间鸦雀无声的动作——

　　他微微躬身，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上来，我背你去医务室先应急处理。”

　　“……胡闹！”陆延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让沈清歌，HG的太子爷，在众目睽睽之下背他？这像什么话！

　　“是你胡闹！”沈清歌头也不回，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要么我背你下去，要么我叫队医抬担架上来，你自己选！”

　　空气凝固了。所有队员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一幕。

　　陆延看着少年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坚定的背脊，看着他微微紧绷的肩线，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而上，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坚持。愤怒，难堪，无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人在乎着的酸涩。

　　最终，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搭上了沈清歌的肩膀。

　　沈清歌稳稳地托住他的腿弯，毫不费力地将他背了起来。少年的背脊比看起来要结实得多，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驱散了一些疼痛带来的寒意。

　　训练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沈清歌沉稳的脚步声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目送着沈清歌背着陆延，一步步走出训练室，走向楼梯口。

　　趴在沈清歌的背上，陆延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颈侧脉搏有力的跳动，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他将脸微微侧开，避开那过于亲密的接触，视线却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沈清歌后颈细碎的黑发和微微泛红的耳廓上。

　　楼道的声控灯再次为他们亮起。

　　这一次，光影不再孤独地明灭。他伏在少年的背上，仿佛背负了一片沉默而滚烫的星空。

　　每一步台阶，都像是在丈量着他们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却正在被强行拉近的距离。抗拒依旧存在，坚冰并未完全消融，但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正在这沉默的背负中，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崩塌。

　　沈清歌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稳了稳手臂，将背上的人托得更高了些，仿佛背负着的是整个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

　　去医务室的路很短，又很长。

　　短到仿佛只有心跳的几次间隙。

　　长到足以让某些隐秘的种子，在无人可见的背脊与胸膛之间，悄然破土，迎接着注定无法回避的风雨与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