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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雨夜与心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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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教授的诊断像一份盖棺定论的判决书,彻底斩断了陆延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着的、关于重返赛场的最后一丝妄想。但也奇异地,卸掉了他背负已久的一块巨石。既然最坏的结果已然明确,剩下的,便只是如何在这既定框架内,走好接下来的路。
他接受了沈清歌安排的一切。新的桌椅外设,严格的康复日程,那些据说对关节有益的保健品和食补,甚至少年每天雷打不动的、监督他做放松操的絮叨。他像一个最配合的病人,沉默地执行着所有的指令,只是那双看向沈清歌的眼睛里,依旧沉淀着太多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感激、无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沈清歌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延心态的微妙变化。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点强横的、不容拒绝的姿态,而是将那份关切融入得更细致,更不着痕迹。他会“顺手”多带一份水果放在陆延桌上,会在复盘时“恰好”调整到对陆延手臂负荷更小的姿势,会在陆延因为长时间分析录像而揉捏眉心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侵入,比任何激烈的碰撞都更具瓦解力。陆延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温水里的青蛙,周围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等他惊觉时,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份无处不在的暖意,失去了跳出去的力气和……意愿。
这天傍晚,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一场暴雨似乎在所难免。
训练结束后,队员们纷纷收拾东西离开,生怕被雨困住。沈清歌接了个家里的电话,走到走廊尽头低声说着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陆延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又看了看还在讲电话的沈清歌,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随手点开了一份其他赛区的比赛录像,心思却有些飘忽。
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训练室的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狂风卷着雨水,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清歌打完电话回来,看到还坐在原处的陆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但很快又被担忧取代:“雨这么大,你怎么还没走?”
陆延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沈清歌被窗外闪电映得有些忽明忽暗的脸上,平静地说:“等雨小点。”
“这雨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沈清歌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我让司机过来接吧,顺便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陆延拒绝得很干脆。他不喜欢这种被特殊照顾的感觉,尤其是在涉及到沈清歌背后那个他并不想过多接触的家族时。
沈清歌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是走回来,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那我陪你等会儿。”
训练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窗外喧嚣的雨声。空气仿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被压缩,带着一种潮湿的、黏稠的静谧。灯光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朦胧。
两人一时无话。陆延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比赛,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专业领域,但眼角余光总能瞥见身旁少年安静的身影。沈清歌没有玩手机,只是靠在椅背上,微微偏着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霓虹灯光,侧脸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张扬截然不同的安静。
“家里……有事?”最终,还是陆延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他记得刚才沈清歌接电话时微蹙的眉头。
沈清歌回过神,转过头,对上陆延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没什么,例行查岗而已。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说给我安排了什么商业酒会,让我去露个脸。”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抵触。
陆延沉默了一下。他知道沈清歌与家族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这也是当初沈清歌“离家出走”投身电竞的原因之一。但他从未主动问及,沈清歌也鲜少提及。
“你不喜欢?”他问。
“不喜欢。”沈清歌回答得很快,很干脆,“那些场合,虚伪,无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比不上在这里,哪怕被你训,也比在那里强。”
他说得直白而坦然,目光直直地看着陆延,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某种他真正渴望和认同的东西。
陆延的心微微一动。他看到了少年眼中那份对纯粹竞技环境的向往,以及对那个浮华世界的疏离。这份共鸣,像一根细微的丝线,悄然连接了他们看似迥异的世界。
“电竞圈,也并非一片净土。”陆延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和算计。”
“我知道。”沈清歌点头,眼神却依旧明亮,“但至少在这里,胜负是纯粹的,是靠实力和汗水拼出来的。我喜欢这种纯粹。”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磅礴的雨幕,声音轻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陆延剖白:
“有时候我觉得,只有在这里,在键盘和鼠标之间,在比赛的输赢之中,我才是真正的我。而不是那个被家族、被身份定义好的‘沈清歌’。”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迷茫,与他平日里阳光自信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陆延看着他被雨水光影勾勒出的、带着些许孤独意味的轮廓,心底某块坚硬的地方,忽然软了下去。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同样怀揣着纯粹梦想,却最终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少年。
原来,看似拥有一切的“太子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枷锁和挣扎。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训练室内的气氛,却因为这番交心的话语而变得更加微妙。一种超越了教练与学员,甚至超越了普通朋友界限的亲近感,在雨夜的氤氲中悄然滋生。
沈清歌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陆延,那里面翻滚着某种压抑已久、即将破土而出的情绪。
“陆延,”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
就在这时,训练室的灯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伴随着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彻底熄灭了。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只有窗外残余的雨声和彼此骤然清晰的呼吸声。
陆延在黑暗中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下一秒,他感觉到一只温热而略带潮湿的手,在黑暗中精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微微蜷起的手。
沈清歌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带着雨夜的微凉和他自身灼热的呼吸,清晰地传入陆延的耳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我不想只做你的学生,也不想只做你的雇主。”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陆延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掌心传来的、略微急促的脉搏,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气息和自身清爽的味道,能听到他因为紧张而略微加重的呼吸。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被握住的手没有立刻抽回,也没有回应。仿佛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告白冻结了。
心防,在这片意外的、纯粹的黑暗里,被一只滚烫的手,猝不及防地,握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