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与微光》云云时天

4、淬火之初

　　下午两点，HG基地三楼的专属训练室内，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

　　这间训练室比战队公用的大训练室稍小，但设备更为顶尖，装修也极尽简约奢华。巨大的曲面屏显示器，定制的人体工学椅，无声运转的水冷系统，空气中弥漫着新设备特有的、混合着金属与塑料的冰冷气息。一面是整墙的战术玻璃，可以俯瞰训练营花园，另一面则是占据整面墙的电子战术板，此刻正处于待机状态，泛着幽暗的光泽。

　　沈清歌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戴着耳机，指尖无意识地在机械键盘的键帽上敲打着不成调的节奏，显得有些焦躁，又带着点被强制按压下去的、不服输的挑衅。他换上了一套更舒适的训练服，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少年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肩线。

　　陆延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如同一个沉默的灰色剪影。他换上了林东让人送来的HG队服外套，黑金的色彩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也让他与这个充满金钱与科技感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坐，只是抱着臂，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清歌面前的屏幕上，那里正停留在沈清歌个人账号的Rank记录界面。

　　“从哪开始？复盘昨晚那场？”沈清歌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尾音却泄露出一丝紧绷。他仍然对那句“别急”耿耿于怀。

　　陆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向前一步，俯身，一只手撑在沈清歌的电竞椅扶手上，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操控鼠标。他的动作自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瞬间拉近的距离让沈清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甚至能闻到陆延身上极淡的、像是某种冷冽皂角的干净气息。

　　陆延无视了他的僵硬，快速而精准地操作着，没有点开任何一场备受关注的Rank，反而是在战绩列表里筛选，很快，调出了几场看似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排位记录。

　　“这些，”陆延的声音在沈清歌耳侧响起，低沉而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是你最近三个月，使用不同英雄，在均势或小劣势情况下，输掉的对局。”

　　沈清歌愣了一下，眉头蹙起：“看这些输的局干什么？要看也是看我的高光操作……”

　　“高光操作掩盖不了致命缺陷。”陆延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刺核心，“你的问题不在于能打出多少精彩集锦，而在于为什么会在这些看似不该输的对局里葬送比赛。”

　　他点开其中一局录像。游戏时间进行到二十多分钟，双方经济持平，沈清歌使用的英雄是当前版本强势的刺客型中单，战绩华丽。

　　“看这里，”陆延拖动进度条，定格在某个时间点。画面中，沈清歌刚刚完成一次漂亮的线上单杀，状态半残，正在塔下回城。“你单杀了对面中单，视野看到对方打野在上半区出现，下路正在对峙。你选择回城更新装备。”

　　“这有什么问题？”沈清歌不解，“状态不好，更新装备，准备下一波团战。”

　　“问题在于，你错过了奠定胜势的最佳时机。”陆延的声音冷硬如铁，“对方中单死亡，打野在上，下路被牵制。此刻，中路兵线推进，对方防御塔血量一般。你完全可以在塔后安全位置等待技能CD转好，配合即将到来的兵线，凭借你当时的装备领先，至少能磨掉中路一塔大半血量，甚至有机会直接带掉。一座中路一塔的战略价值，远比你回城更新那件小装备来得重要。”

　　他拖动画面，展示后续发展。因为沈清歌的选择回城，对方中单复活后轻松守住了残血防御塔，而沈清歌更新装备后，并未能立刻组织起有效的进攻，节奏被拖慢。

　　“你太注重个人状态的完美和装备的即时提升，却忽略了地图资源和团队节奏的掌控。这是典型的天才式打法，依赖个人能力，缺乏对全局胜负手的敏锐嗅觉。”

　　沈清歌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陆延指出的点，他当时确实没有考虑到。一种被看穿、被剖析的不适感开始蔓延。

　　陆延没有给他消化的时间，迅速点开另一局。这一局，沈清歌使用的后期大核法师，前期发育良好，但在中期一波关键的小龙团前，因为一个激进的走位，被对方辅助抓住机会控住，瞬间秒杀，导致团队溃败，丢掉大龙，最终被翻盘。

　　“再看这里，”陆延将沈清歌阵亡前的画面慢放，“你看到了对方辅助 missing（消失）的信息，也猜测他可能在龙坑附近做视野。但你过于自信自己的反应和操作，认为即使被先手也能凭借闪现和金身逃脱。你低估了对手的控制链配合，高估了自己在零视野情况下的生存能力。”

　　“这是赌博，不是计算。”陆延下了结论，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严厉，“你的天赋让你习惯于在刀尖上跳舞，并且享受那种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快感。但职业赛场，尤其是顶尖对决，容错率极低。一次这样的赌博失败，葬送的可能就是整个团队一局的努力，甚至是一个系列赛的走向。”

　　他关掉录像，直起身，重新与沈清歌拉开距离。那冰冷的压迫感稍减，但话语带来的冲击却更加沉重。

　　“你的操作，你的对线压制力，无可指摘。”陆延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在评估一件工具，“但你的大脑，你的决策系统，配不上你的双手。你就像一把锋利却无鞘的剑，能伤敌，也容易自毁。”

　　沈清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从小到大，他听到的都是赞誉，“天才”、“操作怪”、“未来可期”，从未有人如此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否定他的游戏智商和决策能力。陆延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最引以为傲的领域。

　　“你说得轻巧！”沈清歌猛地摘下耳机，摔在桌面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他站起身，转身面对着陆延，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着被冒犯的怒火，“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哪有那么多时间让你精打细算？很多时候靠的就是直觉和魄力！”

　　“直觉和魄力，应该建立在扎实的视野信息、准确的局势判断和丰富的比赛经验之上。”陆延丝毫不为他的怒火所动，语气依旧平稳得令人窒息，“而不是无知无畏的莽撞。你所谓的直觉，在更高明的对手眼中，只是 predictable（可预测的）的破绽。”

　　他走到电子战术板前，按下开关，幽蓝的屏幕亮起。他拿起触控笔，在上面快速勾勒出简单的兵线、防御塔和英雄位置示意图。

　　“从现在开始，忘掉你那些华而不实的操作秀。第一课，学习如何像计算机一样思考，计算兵线、塔皮、野怪刷新、召唤师技能、关键大招的每一个时间节点，以及它们所能带来的资源转换率和局势影响力。”

　　他的笔尖在屏幕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冷静得不带一丝人情味。

　　“我会用最枯燥、最基础，也最有效的方式，重新塑造你的比赛思维方式。这个过程，不会愉快。”

　　沈清歌看着陆延在战术板上写下的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符号，又看了看陆延那张毫无表情、仿佛只是在执行某种既定程序的脸，一股巨大的憋闷和抗拒感涌上心头。这和他想象的“私人教练”完全不同，没有技巧的传授，没有惊艳的战术套路，只有冰冷的批判和枯燥的基础。

　　但他无法反驳。因为陆延指出的问题，精准得可怕，像手术刀一样剥开了他华丽战绩下的虚弱内核。

　　他咬了咬牙，重新坐回椅子上，抓起耳机，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继续！”

　　陆延看了他一眼，没有错过他眼中那抹不甘与倔强。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在战术板上书写，声音平稳地开始讲解那些最基础，却也最容易被天才忽略的胜负法则。

　　训练室里，只剩下陆延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声音，电子笔划过屏幕的细响，以及沈清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个挺拔如松，冷静如冰；一个紧绷如弓，躁动如火。

　　淬火的第一步，是将胚体加热，然后，用最沉重的锤击，打掉所有多余的杂质与浮华。

　　沈清歌的“不愉快”，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