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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磨合的棱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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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训练赛的复盘,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陆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从第一个被忽略的信号,到最后一次不协调的集火,他用冰冷的手术刀将整场失利的尸体解剖得清清楚楚。过程绝不愉快,甚至堪称煎熬。每个队员都被迫直面自己犯下的、或细微或致命的错误,在陆延那毫无情绪波动的追问下,连最微小的借口都无所遁形。
训练室里的气氛,从最初的沮丧,到被剖析时的难堪,最后逐渐转变为一种沉默的反思。当复盘结束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筋疲力尽,但某种笼罩在团队上空的、混乱的迷雾,似乎也被这股冷静到残酷的理性之风,吹散了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里,变化在悄然发生。
沈清歌的训练态度,发生了一种微妙的转变。他不再明显地去抗拒陆延那些枯燥的数据分析和战术推演,虽然眉头依旧会因为烧脑而紧锁,嘴里偶尔还会不服气地嘟囔几句,但他开始真正尝试去理解,去运用陆延灌输的那套思维模式。
在Rank中,他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那些天马行空的操作欲望,更多地思考兵线、资源和视野的联动。他会暂停游戏,计算野怪刷新时间,推测对方打野位置,哪怕这会让他错过一些看似诱人的击杀机会。这种“收着打”的感觉起初让他非常别扭,像给奔流的野马套上了缰绳,但几次凭借精确计算成功规避Gank或带领团队拿下关键资源后,一种不同于操作碾压的、更为扎实的成就感,开始在他心底萌芽。
当然,摩擦远未结束。两个性格与思维方式截然不同的人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碰撞是常态。
一次战术演练中,陆延为沈清歌设计了一套极其复杂的兵线运营与野区入侵联动的战术。沈清歌在理解执行上出现了偏差,导致模拟对抗中节奏大乱,计划彻底失败。
“这里,为什么提前交掉了关键位移技能?”陆延指着模拟录像,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那种平静本身就像是一种压力。
“我觉得那个位置可以逼走位,创造机会……”沈清歌试图解释,他确实捕捉到了陆延战术之外的一个微小机会。
“‘觉得’?”陆延打断他,抬起眼,目光锐利,“战术的核心是协同与确定性。你的‘觉得’,破坏了整个链条的节奏。野区入侵的队友因为你技能CD(冷却时间)无法及时跟进,导致入侵失败,损失了两组野怪和经验。你所谓的‘机会’,代价是整个团队的节奏断档。”
他的批评依旧直接,毫不留情面。
沈清歌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有些挂不住,火气又冒了上来:“战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场上局势千变万化,难道就要像个木头一样按部就班吗?”
“在你能完美执行既定战术之前,你没有资格谈论‘变通’。”陆延的话像一盆冰水,“变通的基础,是建立在对战术意图的深刻理解和绝对执行能力之上。你现在,还差得远。”
“你!”沈清歌霍地站起身,胸膛起伏,瞪着陆延。那双总是盛满光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着被轻视的怒火。
陆延毫不避让地回视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事实如此”。
训练室里的空气再次变得紧张。
然而,这一次,沈清歌没有摔门而去。他死死咬着下唇,盯着陆延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猛地坐了回去,抓起鼠标,几乎是咬着牙说道:“……重新来!把那个协同时间点,再给我讲一遍!”
陆延看着他强压怒火却不肯认输的样子,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他没有再说什么,重新调出战术模拟界面,开始更细致地拆解每一个指令的时间节点和协同要求。
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冲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上演。有时是为了一个眼位放置的角度,有时是为了一个技能释放的时机,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沈清歌一个习惯性的、不够严谨的走位。
沈清歌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一块最坚硬的磨刀石,反复打磨着。痛苦,烦躁,但棱角似乎也确实在被一点点磨平,露出里面更坚韧、更锐利的本质。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从未在意过的细节。比如,陆延虽然言辞苛刻,但每次指出的问题都精准无比,直指核心,从不无的放矢。比如,陆延会在他因为长时间训练而手部酸痛时,默不作声地调整训练内容,加入一些手部放松的环节。再比如,他偶尔会发现,陆延的电脑里,除了关于他的海量数据分析,还有大量其他赛区顶级选手的录像研究,那些细致到帧的标记和注释,显然花费了无数心血。
这个男人,并非只有冷酷。
一天深夜,沈清歌因为白天的某个战术细节没想明白,睡不着觉,鬼使神差地又溜回了训练室。令他意外的是,训练室的灯还亮着。
他轻轻推开门,看到陆延还坐在他的电脑前,屏幕上正是他白天失误的那场训练赛录像。陆延戴着耳机,专注地看着屏幕,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揉捏着左手的手肘,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清歌的脚步顿住了。他忽然想起林东曾经含糊提过的,陆延的退役与手伤有关。他看着陆延揉着手肘的动作,那旧伤,想必在这种高强度的复盘和分析工作中,会更难受吧?
陆延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转过头,看到是沈清歌,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有事?”
“……没什么,”沈清歌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就是……有个地方没想通,来看看录像。”
陆延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将屏幕上的录像进度拖回了他猜测沈清歌可能困惑的时间点。
“坐。”
沈清歌默默走过去,在旁边的位置坐下。训练室里只剩下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平稳的呼吸声。这一次,没有争吵,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奇异的、专注于同一目标的平静。
当沈清歌终于理清思路,抬头时,发现陆延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冷硬的线条在睡眠中显得柔和了许多,只是眉心还习惯性地微蹙着,手肘依旧被他不自觉地轻轻按着。
沈清歌看着他的睡颜,心里那点因为白天被训斥而产生的怨气,彻底烟消云散了。他轻轻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披在了陆延身上。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关上灯,退出了训练室。
门合上的轻响惊动了浅眠的陆延。他睁开眼,看着身上多出来的、带着少年清新气息的外套,又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沉寂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磨合依旧痛苦,棱角依旧分明。但在这无声的夜色里,某些坚冰,似乎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