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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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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夏。
听到傅启元被捕入狱的消息,我连夜从老家赶到渠市监狱。
到达监狱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二楼厅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攥紧了手提包,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警卫带我到办公室门口,叩门三声。
“进。”
是久违的声音。
“沈厅长,这位女士说有要紧事找你。”
“嗯,你下去吧。”沈悟先随口应道,埋头专心写着什么。
警卫离开后,我慢慢走近,在桌前三尺停下脚步。
“沈厅长。”
听见我的声音,沈悟先落笔一顿,墨迹晕开,污了好几个字,干脆搁笔,抬眼看来。
饶是我做足了准备,也被这一眼略微搅乱心绪。
在他说话前,我抢先说明来意:
“我的未婚夫被警察厅逮捕,我是来做担保,保释他的。”
“叫什么名字?”他盯着我,目光锐利。
“傅启元。”
沈悟先垂眸笑了一下,身子往后,靠着椅背,“傅启元伙同党羽非法聚集游行,还袭击政府官员。”
他指了指天花板,“上头下令严惩。”
我从包中取出一张空白字条,郑重放到他桌上,说:“沈厅长说笑了,我未婚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都是误会一场。”
他看了眼那张空白字条,目光中有些疑惑。
“沈厅长写个数,我好交保金。”我随即压了一枚银元放在上面,轻声解释,“都按这个交。”
他两根手指拈起银元,似笑非笑道:“你当渠市警察厅是什么地方?”
“可是担心我拿不出?”我保持微笑,“只要能救出傅启元,我变卖家产也会凑够的。”
沈悟先突然起身,慢悠悠绕了一圈打量我,最后在我跟前停下。
他身量高,挡住灯光,将我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而他身上的警服加重了这种压迫感。
“七年前,你可是穷得连一杯咖啡都喝不起,如今竟随我开价?”
“不巧,先夫给我留了些遗产,日子过得尚可。”
“激进分子、乱党……”沈悟先微微低头,咬字格外重,“你还真是不挑。”
我心中一恼,故意笑道:“沈厅长这般关心我的私事,难不成对我旧情难忘,借故为难?”
办公室陷入死寂。
正当我想开口缓和气氛时,大风忽起。
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窗帘如在半空冲浪,桌上的纸张信件散落一地。
我帮忙收捡。
“住手!”
沈悟先厉声制止,夺过我手中的信件,兀自弯腰收捡。
“这些是机密。”
我转身去关窗户,却见斜对面二楼一间屋子的灯光闪了三下,像是线路接触不良。
这是在催我。
我立即拉上窗帘,背靠窗户,问沈悟先:“沈厅长,不妨开门见山,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傅启元?”
“人是上头点名抓的,再多钱也不能放——”
“那看在我们旧时的情分上呢?”我打断沈悟先的话,望着他,步步靠近。
我和沈悟先七年前便认识了,在法兰西留学的时候。
他是官费留学生,我是勤工俭学生。
在救亡图存的道路上,我们相识相知;在浪漫的法兰西,我们曾相爱过。
我走到他身前,伸手去碰他的衣领,拂去看不见的灰尘,柔声道:“通融一下吧,认真算起来,当初是你欠了我的情。”
挺直的衣领压不住他的一呼一吸。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眼中闪过异色,正准备开口,铃——
电话响了。
他当着我的面接起电话。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出一道独属于女子的甜腻嗓音:
“悟先哥哥,你答应今晚陪我去看电影的,怎么还不来接我?”
十分钟后,我被沈悟先赶出了警察厅。
金钱贿赂和美人计双双失败。
眼看着沈悟先坐车离开警局,我心中愈发焦急。
在周围街道转了好几圈,我才走进警察厅斜对面的房子。
我叩响二楼的某间屋子,两长一短。
几秒钟后,房门打开。
“岳凌贞同志,怎么样?”林志合问道。
他是我的上级联络员,营救傅启元是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
傅启元未婚妻是我伪装的身份。
我摇了摇头,劝道:
“我在沈悟先那儿看到一份电报,三天后他们要集中枪决逮捕的乱党。”
“林大哥,你带着资料快些转移,渠市现在不安全,我会继续和沈悟先交涉,争取救出傅启元。”
林志合皱眉,“傅启元同志关系到——”
咚咚咚——
砸门声杂乱无章。
我高喊:“谁呀?大晚上的吵死了。”
外头无人应声,仍在不停敲门。
我暗道不好,连忙将林志合往西边窗户推。
“这里可能暴露了,码头上有我安排接应的船只,林大哥,你快逃,去乡下躲躲。如果半个月后等不到我回来……就不用等了。”
林志合重重叹了一口气,从腰后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郑重嘱咐:“保重。”
接着,他沿着窗户外头的管道爬了下去,动作熟练。
我将林志合给我的东西贴身藏好,理了理衣裳,前去开门。
门刚打开个缝儿,四五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挤了进来,逼得我连连后退。
“你们干什么呢?”
为首的男子推开我,命手下搜查。
于是,他们在屋内翻箱倒柜,哐当叮咚弄得好一阵响。
“报告刘副官,人逃了,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
他转过身,睥睨着我:“你是岳凌贞?”
我回瞪他,质问:“搜查证呢?没有搜查证就是私闯民宅,我要向沈厅长举报你们。”
不料他冷哼一声,拉长了声音:“沈厅长窝在美人乡里出不来。”
“来人,把她带走。”
“我可是梁先生的孀妻。”我挣扎着。
“哟,你都打算改嫁了还念着梁先生呢?”刘副官指着我,食指几乎戳到我的额头,“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不到一个小时,我重返警局。
不过这一次是进了牢房。
我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没能见到傅启元。
四面高墙,除了铁门,只在高处留一个半米见方的窗户,透进几缕稀薄的月光,静悄悄的。
等到有人理会我,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刘副官亲自提审我。
审讯室只有一盏灯,光线直直照着我,我半眯着眼,看不清对面有多少人。
“你昨夜为何出现在公馆二楼?”
“当时从房间逃走的人是谁?”
“你来渠市究竟有什么目的?你背后的组织在密谋什么?”
他的问题接二连三朝我抛来。
我淡淡开口:“刘副官,你想岔了,我一介柔弱女子,来渠市是为保释我的未婚夫傅启元。”
“柔弱女子?”他嗤笑一声,“四年前你拿刀逼婚梁先生的气势呢?当时可是上了各大报纸。”
冷不丁提及往事,我一时语塞。
四年前,我执行任务时被人盯上,仓促间误闯梁伯岩的聚会。
情急之下我做出一副痴情女子状,拿起餐刀,拽住梁伯岩的衣裳,当着他友人的面,骂他薄情寡义,玩弄女学生感情。
彼时我不知道他正在宴请记者,一心想借他的势让我变成众人焦点,让那些追我的人不得不放弃。
我没想到这事上了报纸,更加没想到的是,梁伯岩当众答应要跟我结婚。
在这之前,我只见他两回,一回是给他送信,一回是给他做翻译。
见我沉默,刘副官将倒扣在桌上的相片翻转过来,沿着相片上的人物边缘撕开。
“梁先生是济州名士,至于你——有几分姿色的穷学生,竟使出卑劣手段给他沾上污点,更是在他亡故一年后另觅新欢,不仁不义。”
说完,他把另一半的相片撕碎,丢到我身上。
像刘副官这样对我充满敌意的人,这些年里我见了不少,早已能够从容面对。
我拾起一张碎片,很快发现这是我和梁伯岩的结婚照。
他们剪开了我的手提包夹层。
刘副官撕了我和梁伯岩唯一的一张合照。
我在桌下握紧了拳头,问道:“我见你有几分眼熟,一年前梁先生的追悼会你可是来过?”
刘副官不置可否。
忽然,外头有人叫他。
“刘副官,西边牢房出事了。”
他面色一变,将梁伯岩的那半张相片塞进衣兜里,匆匆离开,丢下一句话:
“沈厅长,你接着审,若她拒不交代,只管用刑。”
角落里坐了许久的人突然站起身,朝我走来,硬质皮鞋踩出蹬蹬的声响。
待走近了,我抬手遮住光线,看到沈悟先正阴恻恻地盯着我。
屋子里,只剩我和他。
沈悟先缓缓坐下,像是在解释:“七年前,梁伯岩在祁县当□□,刘副官是他的学生。”
原来如此,难怪刘副官如此愤怒。
我与梁伯岩的婚事发生得突然,他的亲朋好友都不看好,甚至有人登报痛斥我。
我向梁伯岩解释过,也道歉过,请求他取消婚事,他非但没有怪我,反而告诉我,他是认真要和我结婚的。
彼时,我急需一个方便的身份来掩饰行动,思量再三,我嫁给了大我十岁的梁伯岩。
在结婚那天,我们去拍了一张结婚照。
一年前,梁伯岩被军阀枪杀,许多人认为是因我之故,对我大肆打压,我迫于压力回了老家。
眼下,最重要的是营救傅启元,离枪决只有不到两天了。
“沈厅长,傅启元还活着吗?”我问。
“你要清楚,现在是我审你,不是你审我。”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来保释傅启元的,你们对我有误会。”
“误会?”沈悟先凑近,双手撑着我的座椅把手。
“傅启元是北方人,此前一直在北方上学,今年才来渠市,你与他何时见过?心中满是新思潮的你,不会和一个没见过面的人许下婚约。”
“你在撒谎。”他语气笃定。
他还取出一张发黄的信纸,举到我面前,信纸上是一首法文情诗,写满了女子对男子的爱慕。
“从你包里发现的。”他的声音隐隐含着期待,“这是七年前你写给我的,要是你还……”
我仰头,理所当然道:
“我来找你帮忙,当然得带点东西追忆往昔,好让你心生愧疚放过傅启元。可惜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就被电话叫走了。”
沈悟先静静盯着我,一语不发,但他拿信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挑眉一笑:“怎么?我都准备二嫁了,难不成你还念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