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植》知玖奕

2、双城囚

　　第二章：双城囚

　　鄄城的冬，较之洛阳，是另一种荒寒。

　　朔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侯府斑驳的木窗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曹植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狐裘，独坐案前。炭盆里的火微弱地摇曳着，映得他清瘦的面容半明半暗。他面前摊着《诗经》，目光却投向窗外那株覆雪的老松。

　　“侯爷，”老仆曹福端着温好的酒进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清冷，“国相府方才又来人了，核对了府内人员名册，仔细问了这半月可有外客来访。”

　　曹植闻言，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宾客？自他就国以来，这鄄城侯府的门庭，早已冷落得如同这院中的积雪。昔日围绕在他身边的文人墨客，如今避之唯恐不及。这所谓的封邑，不过是一座精致些的牢笼，每一道墙缝，都透着来自洛阳的、无孔不入的审视。

　　“随他们去吧。”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伸手端起那色泽浑浊的酒液，一饮而尽。酒味薄而涩，入喉只激起一阵虚浮的暖意，旋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提起笔，想写些什么，墨却在冰冷的砚中凝滞难化。笔锋落下，无意间在竹简边缘写下的，竟是多年前与兄长唱和诗中的残句。

　　他动作一顿，随即猛地将笔掷于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才华，这曾让他光芒万丈的羽翼，如今已成为最沉重的枷锁。每一篇流出的诗赋，都可能被曲解，被罗织成新的罪状。

　　与此同时，洛阳宫中。

　　暖阁里炭火充足，熏笼里飘着淡淡的瑞脑香。曹丕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一份来自鄄城监国谒者的密报，静静躺在案几一角。他并未立即翻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冷的玉圭。

　　内侍悄无声息地点亮宫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深邃的侧影。良久，他终于拿起那份密报，展开。上面细密地记录着曹植近月的起居——“闭门谢客，常独饮至夜半，所读多为诗骚，新作数篇，词气悲郁，然未见悖逆之言。”

　　“悲郁……”曹丕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前仿佛又见嘉德殿上，那人吟出“豆在釜中泣”时，那双染着血丝、却依旧清亮逼人的眸子。

　　他放下密报，从御座旁的暗格中取出那枚随身携带的旧玉佩。温润的触感熟悉依旧，却暖不了指尖的微凉。他想起许多年前，父亲曹操率他们兄弟出征，途经一片极美的竹林。少年曹植即兴赋诗，文采飞扬，引得众人赞叹。而他，作为嫡长子，得到的仅是父亲一句不置可否的“尚可”。

　　那份被弟弟天赋光芒遮蔽的阴影，那份无论多么勤勉似乎都难以超越的无力感，并未随着岁月流散，亦未因他登临九五而消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更复杂的东西。

　　“传旨，”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鄄城地瘠，恐供养不周。赐临淄侯绢百匹，御酒十斛。令其……静心思过，善自珍摄，无负朕望。”

　　内侍躬身领命，悄步退下。曹丕清楚，这份“恩赏”抵达鄄城时，只会如同另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的弟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掌控。这不是抚慰，是提醒，是警告，是他作为帝王和兄长，一种难以言喻的、固执的宣告。

　　鄄城府邸内。

　　当朝廷使者宣读完那道措辞严谨的旨意，并抬上那些光鲜的绢帛与美酒时，曹植正对着一局残棋。他平静地聆听着，然后依礼深深叩拜：“臣，叩谢陛下天恩。”

　　使者离去后，他命人将赏赐悉数收入库房，自己却独自步入庭中，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肩头、发间。兄长这是在用最体面的方式告诉他，他的一切，包括那份无法言说的“悲郁”，都仍在对方的掌控之中。这看似温情的赏赐，比直白的斥责更令人心寒。

　　他返回书房，重新坐于案前。这一次，他亲手研墨，动作缓慢而坚定。墨化开了，乌黑浓稠。他提起笔，不再写那些可能被曲解的牢骚，也不再回忆往昔，而是将心神沉入一个遥远的、烟水迷离的梦境。他开始勾勒一篇赋文的初稿，描绘一位姿容绝世的洛水之神，寄托所有无处安放的理想、憾恨与求而不得的怅惘。

　　既然忧思是罪，欢饮是罪，沉默亦是罪。那么，他便将这满腔的孤愤与不灭的才情，尽数倾注于这虚无缥缈的神女身上，在文字的国度里，构建一个无人能够禁锢的自由幻梦。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了鄄城孤寂的官道，也覆盖了从洛阳到此地所有有形与无形的踪迹。兄弟二人，一个在九重宫阙内以权力编织着罗网，一个在偏远封地里以文字构筑着堡垒。

　　这场无声的角力，早已超越了朝堂政争，蔓延至更为幽深的精神疆域。相煎的火焰，在现实的冰雪下，在笔墨的烟云中，继续灼灼地燃烧着，无声，却愈发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