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3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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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真把批好的公文码放成一堆，方便稍后过来的内侍带去给各位郎官，随后展开一张新纸，又从桌下小屉里取出李妙仪的书信，开始认认真真写给李妙仪的回信。
信已收到，京中一切尚好，政令推行顺畅，父皇沉迷酒色，并未插手……近来身体状况不错，吃饭比过去多半碗，也能吃得下荤腥……你推荐来的人很好，已命人按照他所献图纸做了模拟的小船出来，的确较以往大有不同，当重赏……李家诸位长辈康健，小辈都在潜心读书习武……孟郎……
写到孟不觉，他的笔尖微微一顿，又接着往下：我欲为他加官封爵，待你回来与他见过，若觉得他可堪一用，或可遣其往幽州，届时还望二郎多加看顾，无论事成与否，至少保他性命。
武职入仕与文职入仕到底不同。若孟不觉从小研究经义、饱读诗书，易真有一千、一万种方法替他扬名造势，连举荐他的人都可以早早挑选好，可偏偏孟不觉习武，只能从军。他在军中没什么门路，只能将他托付给未来妻兄，请求李说、李誊帮忙多看顾一些。
能扬名显贵固然好，但若实在做不到，那就让他完整健全地回到上京来，我会养着他、照顾他、庇佑他，他总归有个立足之处。
他将这些内容都写进信里，小心叠好装检、盖上私印。
高宣忽然从门外走入，在下首站定施礼，面上露出几分难色。
易真站起身，将信递给他：“怎么了？”
“三殿下差人送了……送来了一筐草。”
高宣双手接过信笺，苦笑着直起身。
“他说这是他今天采的野菜，准备煮成汤羹吃的，特意给兄长送了一份，让我们务必收下。”
高宣出身不高，生父是个地方上的七品小官，生母只是府中侍女，但作为官宦家庭的公子，他到底没沦落到要挖野菜果腹的地步，自然也不认得那堆看上去长得都差不多的草。
他担心易央在其中混上几株有毒的植物，因此道谢收下后立刻就将之转送到了医师们那里，并很快得到了他们的回复：无毒，可食用，都是十分鲜嫩的应季野菜。
到底是皇子送来的东西，高宣不敢擅自处理，只得过来问易真：“这筐野菜，殿下打算弃之不管、赏给下人，还是烹煮食用？”
易真也没收到过这样稀奇的礼，一时也有点愣怔：“野菜？”
“野菜。”
“……送去东厨，烹煮后分赏给宫人罢。”
他按了按额角，信步走到窗边，将细帘卷起、窗户推开，凝视着外头在雨雾里摇晃的桂枝。
“再过三刻就该用午膳了。孟郎现在在何处？”
“回来后没多久就被左卫率叫去了。”
高宣笑道。
“方才张将军还差了人递信来，说他和孟郎今日的午饭就由陈将军包了，想来左卫率对孟郎也很是满意罢。”
“好。他在军中的根基比我更广，他若愿意为孟郎举荐，倒比李说和阳子那边更稳妥些。”
“稳妥于武人不是好事。”高宣摇摇头。“殿下自是一片好意，然剑藏匣中易朽，刀兵不用则钝，人亦是如此。殿下与李家结秦晋之盟不到十年，二郎便已都督四州，领幽州牧。难道在殿下心中，孟郎之才原不及二郎，所以才要小心敛藏于匣吗？”
“……你啊。你明知孤不是这个意思。”
易真被他说得叹气，兴致缺缺地离开了窗前。
“自从得了后世之言后，孤就一直在想葆儿的事情。途径燕地，遇匪身亡……虽不知易桓的封地是燕地的哪几个郡，但幽州想必临近不远，葆儿恐怕正是从李说处返回，途径此处，方才遇害的。”
他垂下眼睛。
“李说在幽州经营已久，等闲人奈何不了他。可葆儿和孟郎年轻力薄，若父皇又起歹心，孤不能……”
说到此处，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挚友被杀身亡时的惨状，下意识呼吸一窒，随即按着胸口闷声咳嗽起来。
高宣疾步上前，搀扶他回到桌边坐下，自去合拢窗扉、放下细帘。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这辈子已经不会再有易桓。没有易桓，没有燕王，自然不会再有燕地剿匪的都尉谢沅。殿下，书册到底是死物，不可尽信。”
“可孤不敢不信，这世间唯有一个容君。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
“我离不开他的。”易真喃喃。“家世显赫、才学过人的士族子弟，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找寻和培养第二个。”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确实是天命眷顾之人：童年的玩伴博闻强识、文武双全，毛遂自荐来的未婚妻聪颖敏慧、过目不忘，未婚妻的两位兄长一文一武、皆为俊才，父皇丢给他的中官曾是前朝廷尉，年少扬名、博学正直，他自己亦不算愚笨。
一切多么美好，可是偏偏他有着这样一具跑跳不能、随时要死的孱弱身体。偏偏他活不久，于是他们再好，也终将不属于他。
好不甘心。
高宣端了温水和药瓶来，他从瓶中倒出丸药捏在手里，就像捏着他亲近却终将失去的那些人。人死去时不得不放开手，但在那之前，只要他还有力气，他就会一直握着他们——然后后世预言传来，他为数不多的丹珠竟滑走了一颗。
好不甘心。
“我之前总觉得你们一定会走在我后面。”
他将药丸放进口中。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这种事绝不能发生。”
他们都必须在他眼下好好活着，他要尽己所能为他们每个人谋出一条坦荡的生路。
许是最近忧思过重，他又有要发病的迹象，吃药比过去更频繁，行宫中储备的药丸数量有些不够了。
高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感念欣慰，又担忧难过：“唯有殿下安泰，我等才会喜悦。若殿下为了我们毁伤自身，做为臣子，我们又怎能够安心呢？”
他施礼道：“仆现在去传膳寄信，顺便去一趟太医那里，请他们帮忙再制些药丸。”
“好。今日姜医师按例当来问诊，请她用完膳后到孤这里来一趟。孤有些话想要问她。”
高宣应了声是，恭谨地退出门，先去将信寄出，随后到厨房安排好野菜的归宿，最后前往医者们的居所，向医者们转述了太子的命令。
出乎他预料的是，易央居然也在这里帮忙分装药草，看样子已经来了有一会儿，和大半医师都聊熟了。
高宣和易央交集不多，所幸他记忆力强大，这才没把那个穿着灰扑扑常服的人认成哪个宫偷跑出来的小侍人：“见过三殿下。三殿下为何在此？”
“啊，是高大人。”
易央起身回礼，言语含笑，神情温和。
“之前总说要给兄长赔礼，思来想去，竟无一物可以拿得出手。好在兄长送了医书来，今早读了读，觉得颇有趣味，想着正巧此处有前辈可以请教，因此收拾了一下之后便赶过来了。”
他还同高宣讲述了一下自己今天新学到的草药药性和炮制方法，措辞直白有趣，语气不急不缓，那种神态和语调，居然和易真有几分相似。
难道是我年纪大了，记性开始衰退了？
高宣有些迷惑了。
三殿下之前是这样的吗？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这个柔和含笑的少年，目光几乎算得上冒犯。
易央不闪不避，任由他看，甚至歪着头冲他笑笑，眼睛俏皮地眨了眨——也是很诡异，这时他看上去居然又有些像孟不觉了。
高宣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他恭谨地告退，易央却叫住了他，笑着问道：“我送给兄长的野菜好吃吗？”
“这……殿下献予尊长之物，奴婢不敢擅专，自然是尽数交付给太子殿下了。”
易央笑而不答，走到门边穿好鞋履，踩着木屐到院角桂树处下观察片刻，从低处折了一支桂花，捧着花枝回过身，在朦胧雨雾中递出了那根桂枝：“前些时日中邪无状，也给高大人添了麻烦，却未及筹备歉礼，既然如此，便先以此花赠高大人，待日后再登门致歉罢。”
一滴雨水沿着他的斗笠边缘滑落，滑过他含笑微弯的眉眼，砸在他手中如豆的细小桂花上。
“高大人回去，可要帮我同阿兄说说好话啊。”
啪嗒。
啪嗒。
水滴砸到了地面上。高宣的视线便也跟着那滴水一同坠落，狠狠砸落在地面晕开的殷红上。
他死死盯着面前这双掩盖在层叠衣摆下的赤舄，慢慢、慢慢地抬起了头。
帝王的面容掩盖在冕旒之下。他没能看清他的脸，只有那个孩子，小小的、生得和他的殿下那么像的小娘子，被这个人死死扣在怀里，白净的小脸上溅了血，一边哭，一边朝他伸出双手：“翁翁……翁翁……”
她尖叫着拍打那个人的手臂，哭得小脸发紫、身子抽搐，声音都叫的有些劈了：“我要翁翁！我要娘！我要阿耶！我不要你！……讨厌你！讨厌你！！……”
孩子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小小的院落里，旁边是这家的主君娘子磕头祈求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年轻郎君娘子们的啜泣，还有小孩子们啊啊的叫喊哭泣。甲士们持兵器站在他们身侧，沉默地拱卫着那个可耻的强盗。在他们脚下，金灿灿的桂花落在血里，滚在尘土间。这是他们采来准备做糕饼给小孩子们吃的，可是这个人的出现把一切都毁了。
他身边的女人还在祈求：“陛下，大娘子年幼不知事，又是个女郎，求陛下留她一命……”
这家的主君也在用力磕头：“先储妃生前曾将大娘子托付给仆。她年幼体弱，不堪路途劳苦，还请陛下将她归还于仆，仆可用全族之人的性命起誓，此生绝不会告诉她她的身世，她这辈子都不会回到上京！”
年轻的帝王恍若未闻，抬手托住怀中幼童的后颈，口中哼着不成段的小调，竟好似是在哄她：“不哭。不哭。叔叔带你回去找阿耶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柔，听上去像个很好说话的年轻人：“你和你阿耶生得真像啊，是个好漂亮的小宝贝。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好喜欢你。如果你讨厌我，我会很伤心的呀。”
高宣看着孩子在他怀里惊厥抽动，只觉心如刀绞，不顾四周明晃晃的刀剑，起身要抢孩子：“把小殿下还给我！”
“啊。是高大人。许久不见了。”
皇帝好像这才留意到他们这些跪着的人，恍然大悟似的挥挥手：“都跪着做什么？你们尽心服侍公主，是该赏的，该大大封赏！”
“……公主？”
公主？什么公主？殿下一年前已经身亡，却至今没有发丧、没有追封，只不伦不类地定了个“元昭太子”的谥号；先太子妃同年薨逝，被新帝以“尊重亡兄遗愿”的狗屁理由赐了和离，现在灵柩已经被护送至潜州祖地下葬。
一个父母连具体封号都没有的宗室孤女，皇帝居然称她为“公主”？
联想到近来愈发兴盛的流言，高宣想到了某种疯狂的可能，一时间竟有些发抖。
而那个疯子果然也兴奋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竟与他的猜测一般无差：“是了，自然是公主。阿兄是我的阿兄，阿兄的孩子自然也该是我的孩子。朕要给她最肥沃的封地、最多的食邑、最珍贵的财宝。朕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果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那是我看着一点点从幼童长大成人，是我日夜相伴、抚育教授出的孩子啊……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易桓！！
手心传来尖锐的刺痛。高宣低下头，便见那根桂枝在不知不觉间已被自己生生捏折，断裂处尖锐的木刺戳进他掌心，血顺着枝条一点一滴往下淌，将沿途的金色小花都染成了一片鲜红。
易央站在他面前，神色有些惶恐，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的手。
“对，对不起……高大人要是不喜欢，我就不送了……”
他惶恐不安地道歉。
高宣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笑容：“……不。奴婢很喜欢三殿下的这份礼物。多谢三殿下。真的，非常感谢。”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31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