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随舟》云未舒

15、迟到的攻势

　　那个夜晚，钟杳杳几乎一夜未眠。

　　酒店的床很软，空调的温度也恰到好处，可她却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是在放一部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

　　主角只有一个，蒋随舟。

　　而台词，也只有一句：“钟杳杳，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盘旋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每一个字，都带着他说话时沉稳的语调和不容置喙的气场，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重新认识？

　　他们之间隔着六年的空白，隔着一场兵荒马乱的青春收尾，隔着她独自一人在异乡舔舐伤口的无数个日夜。这些，又要如何重新认识？

　　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迷茫的脸。

　　她和蒋随舟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系统那句冷冰冰的提示语上。他的头像，是深蓝色的冰山一角，冷硬，孤傲，一如他当年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可昨晚那个男人，却又截然不同。

　　他强势，主动，带着成年人游刃有余的掌控力，将她所有的退路和防备，都堵得严严实实。

　　钟杳杳烦躁地将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搞不懂，完全搞不懂蒋随舟到底想做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是在手机一阵持续的震动中醒来的。

　　宿醉般的头痛让她蹙起了眉，她挣扎着坐起身，摸过手机。不是闹钟，是微信消息。

　　而那个冰山头像，赫然出现在列表的最顶端。

　　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点开。

　　——早安。

　　发送时间，七点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任何表情符号。干净利落，像他的风格。

　　钟杳杳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道光柱，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候，她每天都会算好时间，给他发去一条精心编辑过的“早安”，然后抱着手机，满心期待地等一句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回复。

　　如今，风水轮流转。

　　主动发来问候的人，变成了他。

　　钟杳杳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挣扎着。回？还是不回？回什么？

　　她最终，只是将手机锁屏，扔到了一边，然后起身，走进了浴室。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不回。

　　她对自己说。就当没看见。他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和朋友打了什么无聊的赌。只要她不回应，这场荒唐的独角戏，很快就会收场。

　　婚礼前的准备工作繁琐而忙碌。钟杳杳作为伴娘，自然要全程陪同。一整个上午，她都在帮黎珈妤确认宾客名单、沟通婚礼细节，刻意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以此来驱散心里那份挥之不去的异样。

　　下午，她回到自己工作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加班。

　　她所在的事务所不大，但氛围很好，同事们也都很友善。她回来B市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工作节奏。

　　三点刚过，办公室的下午茶时间。

　　前台小姑娘提着几大袋东西走了进来，扬声喊道：“各位，有人请大家喝下午茶啦！”

　　“哇！谁这么大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同事们立刻欢呼起来，纷纷围了过去。

　　前台小姑娘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目光在办公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钟杳杳身上：“是钟杳杳小姐的……朋友，特意为大家点的。”

　　钟杳杳正在画图的手，猛地一顿。

　　“杳杳的朋友？这么客气！”
　　“杳杳，快从实招来，是不是男朋友啊？”

　　同事们一边起哄，一边瓜分着下午茶。

　　“不是的，大家别乱说。”钟杳杳连忙否认，心里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站起身，朝前台走去。

　　“给。”前台小姑娘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独立的纸袋，递给她，“这是你的那份，特别标注了的。”

　　钟杳杳接过，袋子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奶茶店打印出来的订单详情：

　　“一杯‘夏日幽兰’，七分糖，去冰，加一份芋圆。”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是她高中时期，最爱喝的一款奶茶。那时候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奶茶店，她几乎尝遍了所有单品，最后独爱这款清爽的栀子花绿茶底的“夏日幽兰”。而她的口味，也挑剔得要命，永远是七分糖，永远要去冰，永远要加一份软糯的芋圆。

　　分毫不差。

　　这个习惯，连黎珈妤都未必记得这么清楚。

　　她猛地低头，看向纸袋里那张小小的卡片。卡片上没有署名，只有三个用黑色水笔写下的，龙飞凤舞的字母。

　　——JSZ。

　　蒋随舟。

　　轰的一声，钟杳杳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工作？又怎么会知道，时隔六年，她喝奶茶的口味，竟然一点没变？

　　“哇，杳杳，你这杯看起来好好喝啊！”一个同事凑过来看了一眼，“‘夏日幽兰’？这家店我知道，超级难排队的！你朋友对你也太好了吧！”

　　“是啊是啊，还知道你的口味，这么贴心，肯定是在追你吧！”

　　同事们的调侃，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钟杳杳的耳朵里。

　　她攥着那个还带着冰凉水汽的纸袋，感觉手心滚烫，像是握着一块烙铁。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将那杯奶茶塞进了桌子底下，眼不见为净。

　　可那清甜的栀子花香气，却还是固执地，丝丝缕缕地，从袋子里飘了出来，萦绕在她的鼻尖。

　　提醒着她，那个男人的存在。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还是那个冰山头像。

　　——收到了？

　　钟杳杳的心跳，再次失控。

　　她看着那三个字，仿佛能看到他隔着屏幕，那双深邃而了然的眼睛。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会收到，知道她会窘迫，知道她会假装看不见。但他不在乎。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一步一步，将他的存在，强势地，烙印进她的生活里。

　　当年那个在感情里被动、骄傲，甚至有些迟钝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深谙人心的，成熟的男人。

　　而他此刻，正将这份成熟和强势，完完全全地，用在了她的身上。

　　钟杳杳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回复。

　　她只是默默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画废了好几张图纸。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几乎是踩着点，第一个冲出了办公室。

　　她只想快点回家，躲进那个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里。

　　事务所坐落在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十六层。钟杳杳走出大楼，正要走向地铁站，一辆黑色的宾利，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面前，稳稳停下。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英俊得过分的，冷峻的侧脸。

　　蒋随舟。

　　他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目光透过车窗，精准地锁定了她。

　　“下班了？”他的声音，被傍晚的喧嚣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钟杳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像一尊被点了穴的雕像。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她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写字楼门口人来人往，不少人都被这辆豪车和车里那个出色的男人吸引了目光，纷纷侧目。钟杳杳能感觉到，那些视线，正火辣辣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上车。”蒋随舟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副驾驶的位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我送你。”

　　“不，不用了，我坐地铁很方便。”钟杳杳想也不想地拒绝，转身就想走。

　　“钟杳杳。”他叫住她，声音沉了几分，“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十分钟。路过，顺便开个会。”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每一个字，却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钟杳杳的心湖。

　　等了她四十分钟。

　　他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可她却听出了里面的固执。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深，也很执着。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仿佛笃定了她一定会妥协。

　　这一刻，钟杳杳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他。

　　六年前，她追着他跑，使尽浑身解数，只想让他回头看自己一眼。

　　六年后，他掉过头来，只用了最简单的几招，就让她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

　　最终，在周围越聚越多的目光中，她还是拉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车厢里，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香气，混着淡淡的皮革味道，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车子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地址。”蒋随舟目视前方，开口打破了沉默。

　　钟杳杳低声报上了自己小区的名字。

　　“一个人住？”他像是随口一问。

　　“……嗯。”

　　“工作还习惯？”

　　“挺好的。”

　　一问一答，气氛尴尬又疏离。钟杳杳攥着安全带，紧张得手心冒汗。她宁愿面对他疾风骤雨般的质问，也不想应对这温水煮青蛙般的侵入。

　　“下午的奶茶，不喜欢？”他忽然问道。

　　钟杳杳的心猛地一颤，她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喜欢也没关系，明天换别的。”

　　钟杳杳：“……”

　　她终于忍不住了，转头看向他，鼓起勇气问道：“蒋随舟，你到底想干什么？”

　　红灯，车子缓缓停下。

　　蒋随舟也转过头，看向她。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亮起，光影在他深邃的眼底流转，明灭不定。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在追你，看不出来吗？”

　　轰——

　　这句话，比“我们重新认识一下”的杀伤力，还要大上千百倍。

　　钟杳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过分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偏执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追她？

　　开什么玩笑。

　　这个词，从蒋随舟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天方夜谭。

　　绿灯亮了，他重新发动车子，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说话，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侧脸轮廓。

　　直到车子停在她家小区门口，钟杳杳都还处在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到了。”他提醒道。

　　“哦……好，谢谢。”钟杳杳如梦初醒，慌乱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她不敢回头，几乎是跑着进了小区。

　　直到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公寓，关上门，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她才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着气。

　　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手机震了一下。

　　她颤抖着手拿出来，屏幕上，依旧是那个冰山头像。

　　——晚安。

　　后面，还跟了一个月亮的表情。

　　看着那轮弯弯的月亮，钟杳杳的眼眶，毫无预兆地，就红了。

　　早安，下午茶，楼下的等待，车里的告白，和这句带着月亮的晚安……

　　这场迟到了整整六年的攻势，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猛烈，又如此……温柔。

　　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