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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故梦(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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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浑身是血,原本青色的素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刺目的暗红色。他的左臂空荡荡的,似乎被什么东西生生撕扯了下来,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他披头散发,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满是焦黑的痕迹,一双眼睛更是死寂、空洞,透着令人胆寒的怨毒。
段玉泯死死盯着那人,说不出来。
那张脸…那是他自己,或者说,是前世的他。
那是百年前的自己,在百家围攻隐沧山时,被天劫劈死前的自己。
这是…千面骨妖。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且阴毒的妖物,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最擅长的便是窥探人心。它能从猎物的神魂深处,挖出那个人最恐惧、最愧疚、最无法面对的记忆,然后化作那个记忆中的“人”。
只要猎物的心神有一丝动摇,就会被它趁虚而入,吞噬神魂。
段玉泯曾听师尊说过这种妖物,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更没想到……
昭雪闻的最无法面对的,竟然会是这个。
洼地中央,那个“假段玉泯”动了。
它拖着那条断了的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着昭雪闻走去。每走一步,脚下就留在一个血脚印。
“……师弟。”
“师弟,我好痛啊…”
“天劫劈得我好痛,骨头都碎了…”
“你为什么不救我,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我去死吗?”
“你为什么不救我?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我死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救我?”
那声音和百年前的段玉泯一模一样。
那个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清衡仙君,此刻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脊梁。
昭雪闻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他明明只要一剑,就能将眼前这个幻象斩灭。
可他动不了。
面对那张脸,面对那个让他午夜梦回痛不欲生的噩梦,他无论如何也递不出那一剑。
“师兄…”
昭雪闻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无尽的愧疚:“是我…是我没用…”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我不该…”
一滴泪,顺着那位仙君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染血的清衡剑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段玉泯傻眼了,他原以为如此拙劣的幻境,昭雪闻应该轻易便能识破,然后再一剑把那冒充自己的鬼东西给劈死,好带着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昭雪闻,居然…哭了。
他认识昭雪闻两辈子,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疯了。
这人彻底疯了。
段玉泯心中五味杂陈。那他早以为在他心里扎了根的恨意,在这一刻,竟然被昭雪闻那一声声泣血般的“师兄”撞得摇摇欲坠。
你是装的吗?昭雪闻。
如果你真的背叛了隐沧山,如果你真的恨不得我死,为何你幻境中的人会是我?是愧疚吗,还是其他?
就在段玉泯心神动荡之际,场中的局势突变!
那个“师兄”原本哀戚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它走到了昭雪闻面前,距离只有不到三尺。
“既然你这么愧疚…”
那怪物的嘴角裂开一个夸张到耳根的弧度,露出了森森獠牙,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那就把你的命给我!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话音未落,它那藏在断袖下的右手猛地暴涨,化作一只泛着幽绿毒光、长达数尺的骨爪,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直直刺向昭雪闻毫无防备的心口!
而昭雪闻,竟然不躲不闪,仿佛已经在那无尽的愧疚中放弃了抵抗,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躲开啊!!”段玉泯大喊,身体已经快过理智做出了反应。
段玉泯猛地从岩石后冲了出来,手中那张积攒了许久灵力的最后一张符咒,被他用尽全力掷了出去!
“轰——!”
符咒在骨爪即将刺入昭雪闻胸口的一刹那炸开。虽然威力不大,只能阻挡那骨爪一瞬,但那爆炸的火光和气浪,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醒了陷在梦魇中的人。
“昭雪闻!你是蠢货吗!那是假的,他已经死了!看清楚!那是妖!!”少年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如同裹挟着雷火的重锤,狠狠砸碎了这死寂洼地中凝固的空气。
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符咒炸开的火光,在灰暗的雾气中撕开了一道刺目的口子。热浪翻滚,吹起了昭雪闻染血的白衣,也吹乱了他已然失神的鬓发。
火光映照下,那只足以贯穿金丹修士胸膛的幽绿骨爪,在距离昭雪闻心口不到半寸的地方,生生停住了。
段玉泯的声音,像是一道跨越了百年生死鸿沟的呼唤,瞬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梦魇,精准地刺入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那根软肋。
昭雪闻原本混沌、涣散的瞳孔,在这一刹那,剧烈收缩。
眼底那令人心碎的迷茫与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滔天的戾气。
“居然敢顶着他的脸来骗我…找死!”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向那骨妖劈去。
那头千面骨妖甚至连眼中的贪婪都没来得及收回,连一声惨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从它的眉心浮现,一路向下,笔直地划过鼻梁、嘴唇、下颚……。
“咔嚓。”
一声轻响。
下一瞬,狂暴的剑气轰然爆发!
“砰——!!”
骨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身躯,在这一剑之下,如同脆弱的朽木,瞬间崩解、炸裂!无数黑色的碎骨与腐肉四散飞溅,化作漫天腥臭的血雨。
剑气余威不减,呼啸着冲向后方的山壁。
“轰隆隆——”
大地剧烈震颤,那坚硬的岩壁上,竟被生生劈开了一道深达数丈、长达百米的恐怖剑痕!碎石滚落,尘土飞扬。
一剑斩妖,一剑破山。
尘埃渐渐落定。
洼地中央,那漫天的黑灰与血雾缓缓散去。
昭雪闻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他依旧保持着挥剑下斩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他没有动,也没有收剑。
黑色的妖血溅满了他雪白的衣袍,甚至有几滴溅在了他苍白的脸颊上,顺着下颌缓缓滑落,在那如玉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滔天的绝望仍旧留在昭雪闻心中久久无法散去,他握剑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段玉泯也没好到哪去,方才才包扎好的手臂此刻在此流出汩汩献血,浑身上下也因灵力空虚疼得像是要散架了似的。
而昭雪闻方才那滴泪…像是一根烧红的铁刺,狠狠扎进了段玉泯的心里,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为什么?
昭雪闻,你到底是在演戏,还是…
还没等他想明白,昭雪闻开口了。
“你刚才…”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喊我什么?”
段玉泯的心脏骤停,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昭雪闻说话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清衡剑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一步步走到段玉泯身边,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像是要从中看出什么似的。
段玉泯冷汗直流,后背早已湿透。
承认吗?
如果不承认,该怎么解释?
可如果承认了……
段玉泯看着昭雪闻那双赤红的、仿佛要吃人的眼睛。
承认了,就是死路一条。
这人已经疯了。若是知道自己没死,还一直在骗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电光火石之间,段玉泯的求生欲爆发了。
他猛地闭上眼,眼泪说来就来,整个人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起来。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那是幻境,我,我就猜那个人应当是不在世了!”
段玉泯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大喊,“我吓傻了!我看到那个怪物要杀师尊…我一着急…我就…”
“就什么?”昭雪闻逼问。
“我就…我就口不择言!”段玉泯睁开眼,眼里全是泪水和“真诚”的恐惧,“村里的老人说过,遇到被鬼迷了心窍的人,就要用最难听的话骂他!把他骂醒!我看师尊不动了…我太害怕了…我不是故意骂师尊蠢货的!师尊饶命啊!”
段玉泯低着头,没敢看昭雪闻。
过了许久,久到段玉泯都怀疑昭雪闻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时,昭雪闻终于开口了。
“罢了。”他轻声说道。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清衡剑。
段玉泯偷偷抬眼看他,只见昭雪闻背对着自己,肩膀微微塌陷。那一瞬间的孤独感,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段玉泯心里莫名一酸。
他咬了咬下唇,强行压下那股怪异的情绪。
别信他。这人最会演戏,你同情他做什么?
“起得来吗?”
昭雪闻的声音再次传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冰冰。
段玉泯赶紧点头,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起得来!起得来!”
可他刚一动,脚踝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又跌坐回去。
这才发现,刚才那一摔,再加上之前被血藤缠住,他的右脚踝早已肿得像个馒头,皮肉翻卷,血肉模糊。
手臂上的伤口也裂开一条大口子,几乎将他的半边衣服都给染红了。
昭雪闻闻声回头。
目光落在段玉泯那只受伤的脚和胳膊上,眉头瞬间蹙起。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了回来,在段玉泯面前蹲下。
“师、师尊?这点小伤不碍事,我自己……”
“别动。”
昭雪闻打断了他。
他伸出手,并没有用那只沾了妖血的右手,而是用那只干净的左手,轻轻的将段玉泯的袖子卷起。
段玉泯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出,“他这是,在给我治伤?”
昭雪闻低着头,神色专注。
一团柔和的白色灵光在他掌心亮起,缓缓包裹住手臂上那处狰狞的伤口。清凉的感觉瞬间压下了灼痛,翻卷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段玉泯看着他的发顶,看着他那因为低头而露出的苍白后颈。
“疼吗?”昭雪闻忽然问。
“不…不疼了。”段玉泯小声答道。
昭雪闻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低声道:“下次…别再这么冲动的跑出来了。”
段玉泯一愣。
“我不想…”昭雪闻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不知为何,刚才所有的恐惧和猜忌,在这一刻,竟然都变得有些不那么沉重了。
他盯着面前的人,视线却变得开始有些模糊。
不知是不是刚才吸入了太多伴生花爆裂后产生的毒雾,还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一阵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鼻尖那股独属于昭雪闻的冷冽的寒气似乎变了,变成了一股更陈旧、更温暖的…松木香。
四周死寂的黑色岩石开始褪色,漫天的红花似乎化作了纷纷扬扬的飞雪。
“阿玉。”一声熟悉的声音,穿过百年风雪,轻轻落在了他的耳畔。
段玉泯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眼前的昭雪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燃着烛火的雅室,窗外寒梅傲雪,屋内烛火温吞。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书,含笑看着他。
那是他魂牵梦绕了一百年的身影。
“师…师尊?”
段玉泯的声音颤抖着,眼眶瞬间红透,却强忍着没有落下一滴。他下意识地想往前走,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变成了刚刚拜入隐沧山时的模样。
“怎么又在发呆?”陆清宴放下书卷,招了招手,眉眼间尽是包容,“功课做完了?还是又带着你那个闷葫芦师弟去后山捣乱了?”
“师尊…”
段玉泯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人,“师尊!我想你!我好想你!”
他想要抓住那片青衫,想要告诉师尊后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他隐沧山没了,告诉他自己死得好惨,告诉他昭雪闻变了!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陆清宴衣袖的瞬间,那原本温润的烛火突然变成了惨绿色的鬼火!
陆清宴那张含笑的脸,骤然间布满了裂痕,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涌出,原本温热的身体瞬间被无数漆黑的锁链贯穿!
“啊玉…救我…”
陆清宴的声音变得凄厉而扭曲,他向段玉泯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好痛…阿玉,我好痛啊…”
“师尊!!!”
段玉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去扯断那些锁链,可他的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清宴在自己面前被一点点撕碎。
“醒醒!”
“谢十六!醒过来!”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
紧接着,一股剧痛从肩膀传来。
段玉泯猛地抽了一口气,双眼骤然聚焦。
眼前的地狱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变回了阴暗潮湿的埋骨岭。而他正死死抓着昭雪闻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了对方的肉里。
昭雪闻正半跪在他面前,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扣住他的脉门,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清心静气的灵力。眼中全是焦急与凝重。
“…师尊?”
段玉泯喃喃唤了一声,眼神还有些涣散,不知唤的是谁?
见他瞳孔恢复了焦距,昭雪闻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你中了伴生花的‘忆障’。屏息,凝神,不要去想。”
“原来…是幻象…”段玉泯心里想,他抬眼看去,却不是看昭雪闻,而是透过层层叠叠的雾障,望向了遥远的隐沧山,“原来…只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