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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故梦(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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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回笼,段玉泯自那日以后,真的没再掉过一次眼泪,他也如同他答应陆清宴那样,护住了玄宁派所有的师弟师妹,可却唯独没护住陆清宴。
段玉泯望着面前还在为自己疗伤的昭雪闻,毫无预兆的开口,“师尊,方才你幻境中那个人,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昭雪闻被他问得一愣,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许久才开口:“嗯,是我此生最愧疚之人。”
愧疚?
这两个字在段玉泯舌尖无声地滚了一圈,带着一股子陈年铁锈的腥味,让他差点没忍住嗤笑出声。
这世上最廉价的便是活人对死人的愧疚。人死如灯灭,两腿一蹬万事皆空,这时候再摆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模样给谁看?除了感动自己,也就只能拿来骗骗不知情的小鬼了。
若是愧疚有用,陆清宴的骨头渣子都能被他重新拼回个人样来;若是愧疚有用,玄宁派那漫山遍野的血早就洗干净了。
段玉泯垂下眼皮,掩去了眸底那点讥诮的冷光。他感受着顺着经脉缓缓流入体内的温润灵流,那是昭雪闻在耗费本源替他梳理刚才强行催动符箓留下的暗伤。这灵力纯粹、厚重,带着化神期修士特有的威压,此刻却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他这具千疮百孔的破躯壳。
真是一副慈师孝徒的感人画卷。
可惜,演戏的人入了戏,看戏的人却只想拆台。
“那他定是死了。”段玉泯开口。
昭雪闻输送灵力的手猛地一颤,那原本平稳的灵流随之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激得段玉泯经脉微微刺痛。
“…是。”过了半晌,昭雪闻才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么一个字。他微微侧过头,平日里那双总是盛着清冷霜雪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人打碎了的琉璃,黯淡得透不进光,“他死了,神魂俱灭,连转世的机会都没给我留。”
段玉泯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发酸。
神魂俱灭?也是…
他毫不客气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顺便极其自然地在昭雪闻那纤尘不染的袖口上擦了擦刚才沾上的血迹,一点都没有尊师重道的意思,“既然死了,那师尊这愧疚给得也太迟了些。”
段玉泯懒洋洋地靠回石头上,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高高在上的清衡仙君就嘴下留情,反而字字句句都往人心窝子上戳,“人死不能复生,师尊如今这般作态,若是那人泉下有知,怕是不仅不会感动,反而还会嫌你呢。”
昭雪闻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手指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抓住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他苦笑了一声,那笑容着实不算好看:“十六说得对…他那个性子,确实是最烦人磨磨唧唧的。”
“他若是还在,定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假惺惺。”
段玉泯心头一跳。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那里似乎还残存着昭雪闻灵力的冷咧。
骂你?
不,昭雪闻,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行了,别在这忆苦思甜了。”段玉泯有些烦躁地打断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温情时刻,他撑着膝盖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已经没什么大碍的左臂和脚踝,“这鬼地方阴气森森的,再待下去,师尊倒是来去自由,再待下去弟子怕是要变成一具白骨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昭雪闻,目光投向远处那片翻滚的浓雾,“走吧,师尊。”
他特意在“师尊”二字上加了重音,听不出多少敬意,反倒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
“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还得劳驾您这位大能。”
段玉泯迈开步子,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重新踩回泥里。
太和宫还是和走之前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昭雪闻一回宫,便抱着装有洗髓草的药盒入了静室。
洗髓草摘下后,药效挥发的极快,要想它发挥最大的药效,必须一刻也不能耽搁。
段玉泯跟在后面,还贴心的将门给带上了。
“十六,衣裳褪了,进去。”
静室中央,巨大的药池正冒着滚滚热气。那株来之不易的洗髓草也被昭雪闻用灵火化开,融入药池中。
段玉泯走到了药池旁,扑面而来的药香算不得好闻,他忽得一愣,没头没尾地想,昭雪闻…何时学会了炼药,他修的,不是剑吗?
昭雪闻却意外他是害怕了,柔下声来:“十六,洗髓重塑虽痛苦,却是你唯一的机缘。无论多痛,都要忍住,若是撑不住了…”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若是撑不住了,便喊为师。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段玉泯没再接话。他利落地解开衣带,露出这具瘦弱的躯体,随后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池中。
刚一入水,那种仿佛被无数跟针扎入全身的剧痛瞬间袭来。
洗髓草霸道的药力顺着皮肤钻入经脉,蛮横地撕裂原本堵塞萎缩的灵根,再将其一寸寸重组。这种感觉,不亚于将全身骨头敲碎了再重新拼起来。
“唔…”
段玉泯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入血红的药水中。他死死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扣住池壁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
痛…
但却不及百年前的万分之一。
昭雪闻一直紧紧盯着他,见他疼得浑身颤抖却始终一声不吭,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快步走到池边,半跪下来,抬手想要输送灵力帮他缓解痛苦,却又怕两股灵力冲撞反而伤了他,手悬在半空,竟有些不知所措。
“疼就喊出来,”昭雪闻的声音有些发紧,“别咬嘴唇,松开。”
他伸出手指,试图掰开段玉泯已经被咬出血的下唇。
段玉泯勉强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昭雪闻。对方眼里的焦急和心疼做不得假,甚至那双手,此刻竟在微微颤抖。
真是讽刺啊,他若是知道,他如今费尽心力救的,居然是百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的那个人,不知作何感想。
段玉泯想笑,却没什么力气,只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师尊…这可是…您说的…机缘…”
他大喘了一口气,将喉咙里的腥甜咽了下去,“既是机缘…这点痛……弟子受得住。”
昭雪闻的手指僵在段玉泯的唇边,看着少年的眸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你…你这又是何必呢?”他低声说。
段玉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霸道的药力再次爆发,几乎要冲垮他的神智。他没空再去理会昭雪闻那莫名其妙的情绪,闭上眼,调动残存的力量,引导着那股狂暴的灵力冲向丹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段玉泯觉得自己快要痛晕过去的时候,丹田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
原本干涸淤塞的灵根,终于被打通了。
一股清凉舒适的感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取代了之前的剧痛。池水中赤红的颜色已然褪去,变得清澈见底。
段玉泯虚脱般地靠在池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成了。
虽然只是最低等的灵根重塑,但这具身体,总算是能继续修炼了。
一件带着体温的雪白外袍兜头罩了下来,将他裹了个严实。
昭雪闻将他从水中捞起,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他甚至没用法术,而是亲自拿过布巾,替段玉泯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好了,都过去了。”
昭雪闻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温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从今往后,你可以重新修炼。为师会用最好的灵药,最好的功法来教你,绝不会再让你受这种苦。”
段玉泯任由他摆弄着,眼皮沉重得睁不开。
他听着昭雪闻的许诺,心中却是一片漠然。
最好的灵药?最好的功法?
昭雪闻,你这是在透过我,去弥补那个已经魂飞魄散的人吗?
可惜了。
债就是债,还不清的。
他在昭雪闻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彻底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