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难平》》春雨沽酒

5、风势渐急

　　省城的秋天比市里更凉。调研进行到第三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水的灰布，北风卷着落叶，在酒店窗外打着旋儿。陈晨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连日的奔波让他眼下泛着青黑，但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数据核对完了吗？”调研组组长站在会议室门口问。
　　“马上就好。”陈晨头也不抬地回答，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

　　这份关于新能源企业补贴的统计分析报告，原本不该由他这样的临时工负责。但原定的负责人突发阑尾炎，陈晨便主动接下了这个重担。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一个向李振邦证明自己的机会。

　　键盘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陈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想起昨天李振邦打来的那个电话。男人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些许疲惫：“报告不用赶，注意休息。”

　　可他怎么能不赶？这是李振邦亲自交代的重要工作，每一个数据都可能影响到后续的政策制定。陈晨抿紧嘴唇，把最后一批数据录入表格。保存文档时，他特意在文件名后加了个“（终版）”，然后郑重地发到了李振邦的加密邮箱。

　　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陈晨站起身活动僵硬的肩膀，才发现已经是晚上九点。会议室里只剩他一个人，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看到屏幕上“李处长”三个字，陈晨的心跳漏了一拍。

　　“报告我看了。”李振邦的声音比平时柔和，“写得不错。”
　　“真的吗？”陈晨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太不沉稳，“我是说...谢谢处长。”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有个地方需要修改。第37页的同比数据，计算口径不对。”

　　陈晨慌忙翻开打印稿，果然发现了一个低级错误。羞愧感瞬间涌上心头：“对不起，我马上改...”
　　“不用急。”李振邦打断他，“明天再改也一样。你吃饭了吗？”
　　“吃...吃了。”陈晨下意识地撒谎，胃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现在去吃饭。”李振邦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这是工作安排。”

　　挂掉电话，陈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窗玻璃上映出他泛红的脸颊，还有嘴角压不住的笑意。他抓起钱包冲出会议室，连伞都忘了拿。

　　雨中的街道霓虹闪烁，陈晨跑进一家还在营业的面馆。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饿得厉害。面汤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想起很多个加班的夜晚，李振邦也是这样提醒他吃饭的。

　　这种不动声色的关怀，像细雨浸润干涸的土地，在他心里悄悄孕育着什么。

　　而此刻的李振邦，正站在家中的书房里。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陈晨发来的报告，那个标注着“（终版）”的文件名让他不禁莞尔。年轻人总是这样，急于证明自己，却又难免疏漏。

　　书桌上摆着明睿的作业本，红色的叉号格外刺眼。今天老师又打来电话，说孩子最近上课总是走神。李振邦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像走在钢丝上，一边是工作的重担，一边是父亲的责任。

　　手机震动起来，是王静发来的短信：“听说你们那个临时工在省城大展身手？振邦，你对他是不是太关照了？”
　　李振邦皱起眉头，没有回复。王静的敏锐让他不安，这种不安又转化为对陈晨的担忧。他知道，在这个体系里，过分的关注对年轻人未必是好事。

　　第二天清晨，雨还在下。陈晨早早来到会议室，把修改好的报告重新打印装订。当他抱着厚厚的文件走出酒店时，看见李振邦的车停在雨中。

　　“处长？”陈晨惊讶地小跑过去，“您怎么来了？”
　　“来开会。”李振邦摇下车窗，目光落在他被雨打湿的肩头，“上车。”

　　车内开着暖气，驱散了秋雨的寒意。陈晨小心翼翼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怀里还抱着那份报告。
　　“改好了？”李振邦瞥了一眼文件。
　　“改好了。”陈晨郑重地点头，“每个数据都重新核对了。”

　　等红灯时，李振邦接过报告随手翻看。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在某个段落停顿片刻。
　　“这里，”他指着一段分析，“可以再深入一些。”
　　陈晨凑过去看，发梢的水珠不小心滴在纸页上。他慌忙去擦，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李振邦的手背。

　　两人同时缩回手。车厢里突然安静得只剩下雨刷器的声音。陈晨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他偷偷看向李振邦，发现男人的耳根也泛着淡淡的红。

　　“对不起...”陈晨小声说。
　　李振邦没有回应，只是把报告递还给他：“今天汇报时不用紧张。”

　　调研汇报安排在省发改委的会议室里。陈晨站在投影幕布前，深吸了一口气。台下坐着各路专家领导，李振邦坐在角落，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起初陈晨还有些紧张，声音发颤。但当他看到李振邦鼓励的眼神时，突然就镇定下来。数据和分析像流水般从他口中涌出，条理清晰，见解独到。讲到关键处，他甚至忘了看讲稿，完全沉浸在专业的阐述中。

　　汇报结束时，掌声格外热烈。几位专家围上来提问，陈晨对答如流。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看见李振邦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中午休息时，陈晨在走廊里遇见了王静。她今天穿着深蓝色套装，笑容一如既往地得体。
　　“小陈是吧？”王静停下脚步，“刚才的汇报很精彩。”
　　“谢谢王处长。”陈晨恭敬地低头。
　　“听说你是青山县人？”王静状似随意地问，“我有个表哥在你们县教育局工作。”

　　陈晨心里一紧，不知该如何接话。幸好这时李振邦从会议室出来，看见他们站在一起，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振邦，”王静笑着转身，“你们这位小同志真是人才啊。我都想把他要到我那儿去了。”
　　“他还在学习阶段。”李振邦的语气平淡，“不劳王处长费心。”

　　这话说得有些生硬，王静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深深地看了李振邦一眼，转身离开。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雨声从窗外传来，衬得四周格外安静。
　　“处长...”陈晨小声开口。
　　“去吃饭吧。”李振邦打断他，“下午还要开会。”

　　陈晨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能感觉到李振邦和王静之间微妙的气氛，也能感觉到李振邦在保护他。这种保护让他温暖，又让他不安。

　　下午的会议冗长而枯燥。陈晨坐在角落里做记录，眼皮越来越沉。连日的高强度工作终于击垮了他，在某个瞬间，他感觉天旋地转，赶紧扶住了墙壁。

　　“怎么了？”身旁的同事关切地问。
　　“没事...”陈晨强撑着摇头，额头上却冒出冷汗。

　　会议结束后，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酒店。一头栽倒在床上时，手机响了起来。是李振邦发来的短信：“明天早上不用赶早，多睡会儿。”

　　陈晨把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份遥远的温暖。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霓虹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他想起小时候在山里，下雨时总是躲在被窝里听雨声。那时他觉得大山隔绝了一切，现在才知道，有些缘分是山海都挡不住的。

　　迷迷糊糊睡着前，他给李振邦回了条短信：“处长也早点休息。”

　　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陈晨把脸埋在枕头里，闻到了阳光的味道。这家酒店的床单洗得很干净，就像李振邦给人的感觉，严谨，克制，却又莫名地让人安心。

　　而此时李振邦正站在酒店露台上，手里的烟已经燃了一半。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那条简单的问候。夜风吹散烟圈，也吹乱了他的思绪。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就像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可是当看到那个年轻人专注工作的模样，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保持距离。

　　雨彻底停了，夜空中有几颗星星探出头来。李振邦按灭烟头，转身回房。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陈晨发来的第二条短信：“报告我又修改了一遍，发您邮箱了。”

　　李振邦看着那条短信，许久，回复了一个字：“好。”

　　这个简单的字背后，是汹涌的暗流，是理智与情感的拉锯，是两个灵魂在体制的框架内小心翼翼的靠近。风势渐急，他们都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