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起子》水耳

1、全一章

　　S拎着酒，好像醉了。

　　夜风长而又长，怎么也吹不尽，从巷口吹到巷尾，顺滑的银灰色丝绸捆住他，打了个虚浮的结。

　　引诱他反抗、逃脱。
　　欲擒故纵。无聊透顶。

　　曲折巷子的潮湿尘霉味被编织进绸带，细细密密避无可避的混乱透过嗅觉传至神经中枢，S猛地灌了一大口酒。

　　碎冰掺杂酒液滑入喉舌，棱角分明的痛感沿途烧燎入胃。他用力呛咳，翻江倒海的血锈味儿上涌，他手背一抹一甩，看也没看湮入尘灰的零星血点，往前踉跄两步。

　　疼痛。灼热。撕裂。
　　以此证明他活着。

　　S畅快地呼了口气。铁锈味酒精味冲刷掉覆盖在灵魂上的尘土，他重新感到生命明亮锐利而真实的存在。

　　呼吸间喷涌出浓烈酒意。S踉跄一步，因为自己的醉态而愈发醉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酸甜口感在舌尖流淌，纠缠着加大过量的酒精汩汩流动。S拢紧大衣，顶着风摇晃向前。

　　迎面撞上一个人，S发誓他是不小心的——或者是故意不小心的。
　　他醉笑着说“不好意思”。

　　没想到对方比他更熟悉脚下醉态的舞步，抵着他唰唰唰三步倒退，将他轻轻撞到墙上。

　　“你……”S微蹙起眉。

　　灼痛的胃部被手掌按住。
　　令人抗拒又沉溺的掌控。束缚。作弄。

　　果不其然对方松开一点钳住他后腰的手，S不知道为何但他就是知道对方定当如此，就像他几乎在星光闪烁的刹那同步预言了对方的征询：

　　“可以吻你吗，亲爱的？”

　　下一刻对方低低笑了。

　　预言成为罪证。询问被曲解为邀请。凹凸不平的墙面硌着S后脑，他唇峰上覆盖干涩而温热的触碰。

　　夜风滑落在地。这一片稀薄的空气急速升温。对方慢条斯理地加深这个吻，干涩嘴唇上每一道纹路都严丝合缝地与他相契。
　　S想不明白这是为何，但一切似乎理所应当。

　　他急促地呼吸对方的呼吸，对方感受到他不自觉靠近的身躯，紧贴他的唇上扬了一下。
　　随后他的嘴唇被轻轻撬开，一声喘息意料之中地漏出唇角。

　　口腔中的血味酒味被一并扫荡，舌尖和指尖同时被轻轻一勾，S头昏脑胀不知该反抗哪里，索性一并消极抵抗。

　　然而唇上忽然一凉。

　　S懵然睁大双眼。新鲜而枯燥乏味的空气灌入胸腔，他的指尖还勾在对方衣角上。

　　S眼睁睁看着对方把从他那里顺来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腰窝被重新用力掐紧。

　　“要是真喜欢这个味道……”
　　对方用力吻住他，引导他品尝。

　　惶惑震颤的灵魂得到安歇。S学他伸出舌去搜寻令人失去神智的滋味，温热的浓烈的被磨平棱角的酒意，无需尖锐与疼痛也让他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温度。

　　他细细地喘着气。捆缚住他的夜风滑落在地，无法侵入二人夹缝中的领域。

　　“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贴着他的唇让他把这个问句嚼碎咽下听懂。

　　S不得不回答：
　　“送葬。”

　　天色很黑。月色微弱。对方却似毫不惊讶，闻言只咬了咬他的唇珠，低低笑着追问，“噢，送谁？”

　　S喘了一口气，往前一步加深这半个不算亲吻的亲吻。

　　他们跌跌撞撞地破开了某扇门。对方一挥手扫开长桌上的杂物，杯盘烛灯叮呤哐啷溅落一地。

　　混乱。S飘忽地品味着混乱。
　　混乱中灵魂得已栖身。

　　他说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仰面倒在长桌上。对方扯开他的衬衣让贝母纽扣劈里啪啦崩开，指节顺着光洁的胸口下划。

　　“穿得这么正式。”
　　对方隐约带着一丝不满，欺身从S唇上虚晃一枪吻上耳垂，含混不清地评价，“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S急促地喘息着，组织不出答案。

　　对方啧了一声，慢悠悠起身解开自己的衬衫，脱下。

　　线条流畅的肌肉反射出薄月的弧光，他的脸却仍旧隐没在背对月亮的黑暗中。

　　看不清。S竭力向他探身。看不清。

　　弓起的脊背随即被摁了回去，对方的膝盖挤进腿间。他单手扯下皮带，让S慢慢欣赏皮带搭扣解开、松脱、抽出、捆住他双手的过程。

　　金属撞击。皮质摩擦。布料撕裂。
　　S倒吸一口凉气。

　　根植在体内的灵魂再度剧烈颤抖。S热爱乃至贪恋疼痛，疼痛让他确认生命的存在。但此时此刻他的生命真实过了头。

　　强烈而清晰的感知从体内根根神经末梢传达至身心每一寸角落，过分庞大过分真实因而过分令人心慌。

　　呼吸声清晰地在黑暗中放大。急促紊乱找不到支点。被皮带捆缚的双手茫然地在长桌表面抽动，反而被对方恶劣地钳住。

　　他在一片混沌中浮沉，唯有捆缚在一起的手腕寻到踏实的锚点，除此以外全身上下都翻涌在剧烈的浪尖，无论肉身抑或灵魂。

　　然而悚然的震颤反而将心脏撞回原点，那个安稳的不必漂泊的原点。

　　S放任自己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汐中。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在逃避什么拖延什么，也许正是他要去送的那个人、那件事、那个结局。

　　浆洗笔挺的雪白衬衫揉作一团，比晚风的褶皱更迷乱。S用力咬紧下唇，把喘息声吞下独自反刍，却招致对方的不满。

　　他再度俯身，撬开S的唇齿。

　　瞬间混乱的音调难以抑制地泄出，伴随着不受控制的津液淌下嘴角，又被细细密密地吻去。

　　我也许真的醉了。S模糊地想。
　　又或许是他醉了。

　　他情不自禁舔舐一口对方口中的酒意，失焦的眼前恍惚闪过一抹月光。

　　月光在颤抖。夜风在紧闭的门窗外冲撞。
　　一地狼藉里，情欲混乱地蒸腾。

　　月缓缓上升，将上未上中天之时，陡然被浓云阻隔。
　　S呛出一声犹如哭泣的低吟。

　　“你来送谁？嗯？”对方抽身不依不饶地钳住他下巴。

　　S试图张口，溢出的却都是混乱而破碎的词句，又被对方吃下，喂回自己口中。

　　他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的。

　　S的一根神经绷直、揪起、叫嚣，却始终滑动在行将绷断的边沿。泪水不自知地滑下眼角，他紧紧抠抓住对方光裸的脊背，抚摸到生命起伏有力的轮廓。

　　迷乱中一只手探入他腰间的革带，掏出一把冰冷的枪支。

　　“你就带这个去送葬？”

　　对方醇厚如大提琴的嗓音悠然问道。

　　S奋力挣扎着去够他手中的凶器，然而被对方钉死在桌上，多余的挣扎只会加剧身心的酸软。

　　他咬着牙。
　　太阳穴忽然抵上一团坚硬的冰凉。

　　枪支玩笑般抵在他头上，对方的汗滴在枪管边沿，灼热与冰冷掺杂在一起滑下额角。S听见他玩味地凑近自己耳边问：“宝贝儿，你就用这个给人送葬？”

　　“不……是……”
　　S奋力瞪大眼，理智断在他娴熟的亲吻中。

　　月色晦暗。夜色浓重。对方的面孔隐没在背光处，他只能凭借直觉抑或记忆描摹出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腰侧的手无声无息松落，寒意陡然填补空缺。S一颤。
　　他伸手试图抓住对方手腕，耳畔听见对方再次询问，“你要去送谁？”

　　咔哒。咔哒。
　　身上的人拨弄着手枪的扳机。

　　S迷迷糊糊记得他穿了一身笔挺制服，腰间带枪，枪里只有一枚子弹，给人送葬。

　　好像他万分笃定一发子弹足够送走他要送的人。

　　“是谁，宝贝儿？”对方披挂冷月，玩弄着手枪随口询问，“你告诉我，我就把枪还你。”

　　仿佛谈论过家家游戏。

　　S发烫的身体慢慢冷下来，空下来，巨大的空虚感再次钳制他的身心。
　　他急切地渴望酒精，渴望流血，渴望被入侵，渴望那些锋利的存在刻画出他存在的印记。

　　被捆缚的双手不安地挣动。对方轻而易举地单手将他按回去，含住他耳垂慢条斯理地说，“或者我帮你送送他？”

　　恐慌如潜伏海底的庞然巨物露出水面，S在难以承受的强烈快意中听到一声闷响。

　　“还给你。”

　　啪。

　　空枪落地。

　　温热身躯重重压在他身上。这是生命的存在。这是生命的流逝。
　　他渴望的血腥味铺面而来将他淹没，他却辨认不清自己存在何时何处。

　　对方的影子分毫不差地将他覆盖。S终于看清他的脸，但又什么也没看清，除了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深灰色瞳孔，那张轮廓相同的脸上只有崩塌的皮肉与骨血。

　　还给你了。
　　他说。

　　还给我……什么？
　　S颤抖着拾起空枪。扣动扳机。咔哒咔哒咔哒。

　　被剥夺送走谁的抉择权，被硬生生剥离一根相生相契的螺旋。

　　“还给你……唯一存在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深夜发疯脑洞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