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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数 ...

  •   天宝四载,永宁港。

      雕梁画栋的凤凰阁临潮而建,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船厂渔村,经营不过三个月,便已成了远近闻名的相娱取乐之所。

      临近年关,慕名而来的人更是挤破了头。顾尘一身青衣,从容站在人群中,与那些挤得五官移位的人仿佛并不相干。然而,一女子非要从顾尘身边的高个儿男子眼皮底下钻过去,目标明确,精准无比地——在顾尘那只看起来就很贵的鹿皮靴上重重踩了一脚。

      “哎呀!不好意思啊公子。”

      “……无事,姑娘先请。”顾尘面上笑着,尾音却咬着后槽牙,“都说每逢过年胖十斤,相坊主这是没少吃啊。”

      “少猜你姑奶奶体重。”清音坊坊主相歌剜他一眼,“票,弄到没有?”

      “当然,雅座。”

      “什么?我这张堂会的都倒了四手票贩,翻了十六倍不止。你为着你家徒弟,到底使了多少银子?”

      “凤凰阁凭借‘火傀焰中舞’声名大噪,又有‘火场还魂’这一绝技,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相传每月放票之日,票友提前三日露宿排队才能买得两张,票贩提价也不算过分。”

      顾尘拍了拍他身侧那名黑衣男子的肩膀,飘飘然道:“不过我没花银子,这事儿是玄砚办成的。”

      相歌这才注意到他身边之人。

      那人身量颇高,宽肩窄腰,兜帽投下的一片阴影遮去半张脸。他鬓边露出的一点发丝是罕见的银灰色,衬得下半张面容薄情冷峻,一身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就是……你那宝贝徒弟王玄砚?”

      相歌只看了一眼,翻脸道:“姓顾的,你不讲武德!”

      “说好了,这次南音四社以‘剿净邪音凤凰阁’为试炼,只许各家派出十六岁以下的小弟子参与,你看你这徒弟——这么高的个子,这么宽的肩膀,你告诉我他十五岁?”

      顾尘抬头看了看老实本分、一脸乖巧的徒弟,疑惑道:“有何不对?”

      “哪里都不对!”

      眼看相歌就要炸毛,一个拎着满兜红粉绣球的中年贩子突然挤进了两人之间。

      “哎哟,客官,要不要买个绣球哄哄小娘子啊?”

      这人皮肤黝黑,个子与王玄砚差不多高,一身腱子肉裹在粗布衣服里,仔细一看,压根儿跟小贩都不搭嘎。

      “谁是他小娘子?”相歌发火。

      顾尘抛出银子道:“哄徒弟还行,拿两个。”

      那贩子立即摘下两枚大红绣球递过来,趁机同两人说话:“谁惹她了?跟吃了炮仗似的。我们弄不着票,师门有些制彩球的手艺才混进来,那群耍布袋戏的呢?”

      顾尘:“还没见到,但敬轩兄来得早,应是已入座了。”

      “那就行。”

      踏雪宗的三宗主陆琮招招手,从人堆儿里扒拉出一个萝卜缨似的小丫头,嘱咐道:“接下来就看你们几个小家伙的了。‘火场还魂’会征召一名女子上场尝试,进火场里烧一遍,看似人还完好无损地出来谢幕,实则已经暗箱操作做成了活傀。切记,这个人若是救不下来,你们今年的试炼全零蛋!”

      “还有,”相歌也拉过自己的爱徒,补充道,“刺杀凤凰阁阁主也是得分点,但此人身边还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傀女,不可为了得分逞强。”

      徒弟们应是,两位师父齐刷刷看向顾尘:“你就没有什么可嘱咐的?”

      顾尘正从王玄砚包里掏出一套釉色如玉的越瓷茶盏,两包玉雪糕,闻言,面色无奈又尴尬:“不是说好师父不许插手么,到底咱们谁比较护短?这案子,我宗卷都没看完……”

      没做好功课的师父求助地看向徒弟。

      “凤凰阁受古南越国余孽操纵,与闽越朝堂盘根错节,若能搜得关键证据也是一加分点。适才前辈们讲的几处关窍,徒儿都省得。”王玄砚一边说,一边从小包袱里有条不紊地拿出锦缎坐垫、莲纹茶罐、紫铜胎香炉之后,“师父不必担心,把戏听好就是。”

      人比人气死人,都是带娃的,怎么某人就能过得这么舒服?

      相歌翻了一个白眼,一向糙汉的陆琮也尬笑道:“玄砚这徒儿真是没白养啊呵呵……”

      “我家是男孩么,养得糙一些。”

      顾尘话说得圆滑,似乎早已习惯这些“师仗徒势”得来无数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不过顾尘也不是毫无烦恼,比如现在,他带着徒弟上了雅间坐定,刚放上茶叶,王玄砚冷冷的目光就立即扫了过来——

      “不许喝酽茶,晚上又睡不着。”

      “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话这么说,茶叶却被人老老实实地捡出来一点,王玄砚点点头:“师父,等我回来。”

      顾尘“嗯”了一声,抬眼凝视他道:“必须毫发无损地回来。”

      “遵命。”

      凤凰阁以火傀为戏,场子比市井里任何一家卖艺杂耍的都要热闹,戏到精彩处,张牙舞爪的火苗直蹿上二三楼雅间,其中噱头虽多,也不过是戏娱票友的奇技淫巧。凤凰阁最可恶之处,还是阁主王晦之以人作傀的邪术,以及借此邪术编织“不老不死”之永生骗局,大肆敛财,诱骗女子,以填欲壑。

      “这位姑娘,可愿与我家阁主火中一蹈,共赴永生极乐呢?”

      顾尘手一抖,漾出茶香在指尖。

      凤凰阁台上那位丑角傀儡笑得狰狞可怖,点到的竟然正是堂下的相歌。
      相歌淡淡一笑,起身应道:“好啊。”

      相歌走上台,滴淌着油的黄布将幕后场景映成清晰无比的剪影:相歌像所有上台的女子一样,配合地被缚住四肢,区别只在,那位神秘阁主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话音很低,场子里又嗡嗡私语不休,但顾尘、陆琮等内力深厚习武之人听清了。
      那人说:“清音坊坊主驾临,真是稀客。”

      中计了!

      顾尘豁然起身,可是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点火”号令,火焰顺着油布窜天而起,瞬间吞没了幕布后的相歌!女子的惨痛呼声凄厉无比,顾尘与同伴们对视一眼,正要出手。

      突然,火幕中闪现一道高大身影,干脆利落地勒断了纵火男子的脖颈。

      “阁主!!”

      “有刺客!”

      那动手的身影甩出手里无数悬丝,将幕后之人全数架起。眨眼间,先前被绑缚住的相歌已被人救下,闪身不见。

      “玄砚,实在是其中翘楚啊。”

      夸赞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顾尘身后,正是“耍布袋戏”的知乾堂堂主周敬轩。

      顾尘心绪未平地坐回去,又笑又恼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就是……太爱胡闹!”

      ……

      “恭贺小玄砚一举夺魁!”

      庆功宴办得热闹,出风头的却是顾尘。他吃完一轮庆贺酒,又在众人“养徒当如王玄砚”“徒弟得道,鸡犬升天”等真心实意或阴阳怪气的恭贺中又喝了一轮。

      到后头四人酒足饭饱坐下来搓雀牌时,顾尘醉得俊脸绯红,一样赢到手软,抹不开面子再喝了一轮。

      相比之下,王玄砚这个主角低调沉默,乖巧得过头。

      除了顾尘实在喝得有点大时,王玄砚面色不好看地说要为师父挡酒。

      可顾尘醉了也护着徒弟:“不许让小孩儿喝,我家砚儿还要长个儿,不能喝,为师喝。”

      “这么高了还长,要上天啊?”

      “就见不得他这副孔雀开屏的样,给我灌!”

      “顾兄弟,这回确实是你自找的了。”

      顾尘熏熏然起身,被徒弟半搂在怀里才勉强站稳,仍是扶着桌子傻笑:“嫉妒,你们都是嫉妒。我家砚儿,要长成天下第一演师,天下无二的好男儿……嗝!”

      也幸好王玄砚滴酒未沾,黎明时分,醉鬼们几乎不省人事的时候,凤凰阁的傀女悍然杀到,彼时剑刃离顾尘的心口不足三寸——

      王玄砚重重将顾尘推开,拉开牵丝轮与之缠斗。

      一炷香后,胜负立分,那只活人傀儡被王玄砚一脚生生踹断,人分两截儿,腰间豁口露出的巨大齿轮仍在“咔咔咔”诡异旋转。

      众人惊醒,顾尘惊得半醒不醒,捂着脑袋痛吟一声:“嘶,疼……”

      王玄砚赶紧把师父扶起来,他先前那一下推得太重,顾尘额头磕上案角,血流如注。

      “师父,你没事吧?”

      顾尘面前怼着王玄砚那张关切的脸,时而移近,时而飘远。

      他唤着“砚儿”的名字,脑子里嗡嗡的,莫名听见了一些怪声。

      「一时疏忽就受伤,真想把他藏起来。」

      好像……是玄砚的声音?

      「师父…真是笨蛋。」

      好了,顾尘确定这是在偷偷骂他了。

      「好想吻他。」

      ……?

      ????

      顾尘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以为自己耳聋了。王玄砚分明没开口,只是赤红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师父心跳得好快。」

      「嘴唇在颤,受伤也…可爱。」

      顾尘手一抖,顿时酒醒,用力将人推开三寸。

      所以……这是王玄砚的心声?王玄砚对他的心声?

      “师父……可有哪里不适吗?”

      顾尘醉红的脸色唰然变得苍白,王玄砚这话问得敏感而小心,却不知道心里的念头却随着与师父目光对视而无所遁形地喷涌到顾尘面前——

      「一直盯着我,想要我抱他回去吗?」

      「他受伤,前辈们醉了,我应该……可以?」

      顾尘下颌线崩得直直的,牙关咬得死紧:“住嘴!!”

      王玄砚不知所措,抬臂想要制住顾尘,却不知他师父这会儿跟应激的猫似的。

      被那双温热的手强行抱住之后,顾尘听见自己气血上涌的声音,喉头腥烫,一口老血喷在王玄砚襟前。

      “师父!”

      “顾兄?!”

      顾尘受伤不重,只是装晕逃避。

      然后,就被热心同行们七手八脚地抬进了徒弟的房间。

      不是……他跟他们有仇吗!!

      顾尘不得不承认,他再不愿意,从前也已经照顾了多次。盖被,灭灯,脱鞋,洗衣……勤徒弟太靠谱,懒师父就会自然而然地露出往日富贵病的劣根。到头来,引火烧身,咎由自取。

      正是因为他太懒而失去威严与边界吗?

      还是雏鸟太过年幼误将依恋作为心动呢?

      “师父。”

      顾尘一个哆嗦。

      这哆嗦,不知是因为热汗一片的衣襟被解开,凉悠悠的湿帕子擦上脖颈,还是因为这声气音喊得实在缠绵悱恻。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师父是年长者,无论发生什么事,也怪不上徒弟吧。

      只是短短三个字,顾尘已经心虚得要命,一阵湿软的气息轻轻吹拂在他鼻尖,湿热的呼吸在缓慢下移。

      这小子,靠靠靠这么近又要干嘛?

      在干涩的唇瓣轻轻触碰之时,顾尘吓得神魂俱失,本能地微微侧了一下头。

      悬在他头顶的呼吸瞬间顿住,声音都发着抖:“师父,你……醒着吗?”

      天,祖师爷没教过怎么应付徒弟以下犯上啊!

      幸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尘!”

      是师姐!是救苦救难的师姐!

      顾尘适时睁眼,找了个由头终于将徒弟轰出去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师姐的手。

      江菱歌担心得要命,她这个师弟年纪不小,向来比她还拿得定主意,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许多细节,顾尘实在难言,只旁敲侧击、委婉至极地对师姐说:无相楼虽未特意追索玄砚的前尘,但此子敏感多情,越是亲近,恐怕越生出更多问题。

      “师姐,我是不是选错了?”

      “无论此子如何,不怪你。”江菱歌眼神柔和,轻声安抚,语气却相当坚定,“但是阿尘,我要告诉你,当年师父从未挑剔过你我的出身、性情,所以我眼下的态度也是如此——既来了无相楼,就是无相楼的孩子。”

      随着这一句话,顾尘胸口纠缠勒紧的那一团心绪,终于缓缓解开。

      他才明白,自己的胸口之所以如此钝痛难抑,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而更多的一部分,是他怕自己像当年一样再次逃避,因此最终失去这个人。

      “抱歉,师姐,我竟……生出这样的心思。”

      江菱歌担忧地看着顾尘:“所以,玄砚始终未能通过试炼的原因,便是因为心魔?或许……这是一次机会。”

      顾尘轻轻颔首,但实则他脑子一团乱麻。

      他从来算不得一个称职的师父。

      ……

      江菱歌赏罚分明,将醉酒误事的顾尘拎着耳朵提溜回了楼中。

      这期间,顾尘像年轻时一样,为哄得师父师姐心软,一个劲地扮弱装晕。或许是为给师徒俩一点时间,江菱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套了辆车把人拉回去,王玄砚默默跟在后面,一直没再和师父碰上面。

      顾尘睡了几天,王玄砚就跟小狗似的在门口守了几天。

      他倒也不是想卖苦肉计,只是怕日后再不能相见,企图远远地多看上几眼。无相楼的人其实都很心软,王玄砚更像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最后被顾尘气冲冲地拎着耳朵揪住,那点恶劣的心思也不算冤。

      顾尘没捏多重,王玄砚侧过脸捂着耳朵,双眼却通红,跟谁欺负了他似的。

      那一瞬间,这个寡言冷淡的少年让顾尘读心读出了太多东西。

      关于那些难以名状的恨,无可诉说的爱。

      顾尘心里无奈,却故意恼火道:“功课不做了?指法不练了?在这里一缩三天像什么样子,本门的试炼都过不去,连累为师一同挨训。小心我告诉那些同辈,下回再见,再不给你留面子。”

      屋前静了许久许久,王玄砚仰望着他,眼中情愫闪烁。

      「他会不要我吗?」

      “怎么,还要我求你起来?”

      王玄砚一骨碌爬起,明明比师父高了,却仍垂着头。

      顾尘平时极少训徒,到关键时刻就编不出新词,可王玄砚先发制人,凭着略优丁点的身高一把抱住了顾尘。顾尘浑身僵了一下,却还是长叹一口气,努力将它当成一个小孩的示弱与撒娇,而摒弃其中侵略占有的意味。

      “玄砚,等长大吧。长大自会有答案。”

      徒弟沾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闭上眼时,才咕噜噜地落下泪来。

      到这会儿,他才像个小孩,会哭得吸鼻子,哭得哽咽,有些薄情的嘴唇粘连着唾液,抽噎得很可怜。王玄砚知道的事情比师父更多,更早,于是他说:“师父,我心急,怕我等不到答案。”

      “怎么会……”

      雨水像十五岁小徒弟的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穿成珠,连成线,最后暴雨如注,泪水涟涟。

      他带着却月楼的烙印,或许一生都难以安眠,只有在师父怀里的那一晚睡得最好。风雨如注,寒意透骨,师父的臂弯和柔软的锦被将他裹成一团,他原以为心底有什么要决堤的,可是顾尘低哼着闽越哄孩子的小调,压下了一切的狂澜。

      他竟就这么睡了,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没有答案的爱,沉沉睡去。

      我们都知道,那是无相楼的最后一个宁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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