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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风吹过的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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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的海风带着潮湿的气息,吹散了周身的闷热。
滕宇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握着拉杆,拖着行李箱前行,轮子辘辘地碾过石板路。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旅行,选择了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小镇子,在当地的一家民宿预定了客房。
停下脚步,他再次核对手机上的地址,对着门牌号,寻过去,一栋白色的三层小楼映入眼帘。
院墙上爬满了或蓝或紫的牵牛花,生机勃勃。仰头望去,三楼还有一个外凸的露台,朝向着大海。
可以想象到,晴空或者夜晚时,坐在露台上,应该非常惬意自在。
滕宇推开民宿的玻璃门,“你好,我预订了房间。”
前台没有人,滕宇环顾四周,装潢以蓝白两色为主,简约素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柠檬草香气。
“稍等。”干净清朗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片刻后,一个年轻人端着装满毛巾的篮子走出来。
他大概十八、九岁,穿着酒红衬衫和色彩斑斓的沙滩裤,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是那种在阳光下会泛金的深褐色。
“你好,请问叫什么名字?”他放下篮子,打开登记本。
“我是在app上预定的,我叫滕宇,要住十五天。”
年轻人翻看记录,利落地拎起滕宇的行李箱,“我是崔裴远,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滕宇跟着崔裴远上楼,他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这家民宿是你经营的么?”
“差不多,这是我爷爷的店,他现在身体不好,所以我来看店。”崔裴远推开一扇漆成蓝色的木门,“这间怎么样?不满意可以换。”
客房不大,但整洁舒适。一打开两扇百叶窗,就能瞧见大海。
阳光之下,海面波光粼粼,好似点缀金箔的轻薄绸缎,随着海风,那荡漾清凉的青蓝色好似灌入了房间。
“就这间了,谢谢。”滕宇看着崔裴远放下行李箱,犹豫片刻又问,“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崔裴远想了一下,“前面二十米左右有家海鲜炒面,再往前走十几米,那家的花蛤粉也不错。如果不想外出,店里也提供餐食,但是不算在房费里。”
崔裴远的语气过于公事公办了,介绍起当地的美食,也一板一眼的。
幸亏长得挺帅,人对于好看的事物总是宽容一些。
“好,我知道了,谢谢。”
整理一番,安顿好后,滕宇去吃了海鲜炒面,味道果然没让他失望。
吃跑喝足,他沿着小路散步,意外透过一家便利店的玻璃门,瞧见了崔裴远。
崔裴远左右手各提着一个鼓囊囊沉甸甸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饮料和零食,正侧身费力地用肩膀顶开玻璃门。
滕宇快走两步,抢先帮他拉开了门。
“谢了。”崔裴远朝他点了点头,抬高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
“东西不少啊,我帮你拿点?”滕宇看着那两个似乎快要被撑破的袋子,顺口提议。
崔裴远愣了一下,没有客气,“麻烦你了。”
他将一个袋子递给了滕宇,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僵硬的手指。
两个人并肩走在回民宿的小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海风轻柔,带着傍晚特有的凉意。
“一次要买那么多吗?”过于安静的气氛令人有点忐忑,于是滕宇找了个话题。
崔裴远点点头,“有些客人晚上会想吃点东西。”
提到吃的,滕宇一下子想起了,“啊对了,海鲜炒面很好吃,谢谢你的推荐了。”
滕宇的称赞很真诚,听到推荐被认可,崔裴远似乎有些高兴,嘴角弯了弯。
聊了几句,那栋白色的三层小楼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崔裴远将两个购物袋放在前台的柜子上,回头对滕宇说:“谢了。”
“举手之劳。”滕宇笑了笑,转身要上楼。
崔裴远在购物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将一罐汽水抛给他,“给你,算是谢礼。”
滕宇有些惊讶地接住,随即不客气地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汽水冰爽甜润。
就像一个好的开头,本来只是打算随便散散心,对于这一次旅行,他莫名有了期待。
(2)
清晨的风吹得人心旷神怡,滕宇一路溜达到了海边。
他沿着蜿蜒的海岸线漫步,捡几个贝壳,在礁石间逗一逗小螃蟹。
下午却乌云密布,下起了雨。滕宇坐在民宿前厅的沙发上,捧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咖啡,目光无意间瞥见角落里一个半人多高的小书架。
上面摆满了各种科幻小说,有阿西莫夫、克拉克、刘慈欣等等。
“怎么都是科幻小说?”滕宇转头去看柜台前的崔裴远。
崔裴远低头记着账,笔尖顿了顿,“这些书是我的。”
“你喜欢科幻小说?最喜欢哪本?”
“《路边野餐》。”
“那本书名气挺大的,可惜我没看过,讲的是什么?”
崔裴远说起这个话题,语气明显活泼了些,“外星人来地球留下一堆破烂,人类冒着生命危险跑去捡垃圾的故事。”
“听起来挺好玩的。”
滕宇发现一旦打开话匣子,崔裴远其实很健谈,尤其是谈到喜欢的作家和设定时,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会闪闪发光。
那天晚上,滕宇从书架上取下了那本《路边野餐》,在客房温暖的灯光下,开始翻阅。
他被奇特的设定吸引,但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崔裴远也会喜欢这种小说。
这个经营民宿的年轻人,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距离感,就像深海中的宝藏,越发令人想探究里面的秘密。
“我看完了。”滕宇第二天就把书放回书架上。
崔裴远正在整理账簿,抬起头,貌似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世界观铺这么大,不多写点可惜了,根本不够看。那个关于外星人野餐的说法很有意思,有一种克系的感觉……”
他们聊了很久,关于书中的神秘区域,关于人类对未知的渴望与恐惧。
“为什么店里总是你一个人?”滕宇终于忍不住问,“这家店没有别的店员吗?其他的家人呢?”
“只有我。”崔裴远的声音明显有些沉闷,“我父母在国外工作。其实一个人也不错,安静又自由。”
可滕宇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一瞬间闪烁和游离。
通过零碎的交谈,滕宇慢慢拼凑出崔裴远的生活,他原本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高二时因为一些事情辍学,后来就回到故乡接手了爷爷的店。
这个小镇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求学打工,他在这里,几乎没什么朋友。
“你不想回去上学吗?”
“学校不适合我。”崔裴远垂下眸,继续手里的活,笔尖摩擦着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为什么不合适?”
崔裴远沉默了,这次他没有回答。
气氛有点尴尬,滕宇挠了挠头,“不好意思。”
滕宇懊悔自己的唐突,正想再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崔裴远却已经一脸的平静。
“没事。”崔裴远将账簿合上,放回了抽屉,“昨晚才停了雨,今天刚好赶海,要去吗?”
“去!”
(3)
这一趟收获满满,崔裴远做了一顿丰盛的海鲜大餐,他们吃得不亦乐乎。
之后崔裴远又带了滕宇去潜水,沉入水底时,透过泳镜,看着这些光影在眼前变幻。
阳光在水面碎裂成千万片晃动的金色玻璃,水下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他领着他去探索这座海边小镇的老城区,小巷由石板铺成,两旁是斑驳的旧墙,墙头探出开满花朵的绚烂枝桠。
崔裴远脖子上挂着相机,给滕宇和每一处风景留下纪念。
镇子上的人大半都认识崔裴远,碰见了就互相打个招呼。
狗子也欢迎他们,绕着转圈圈。他们还逮住不知是谁家的猫,一顿狂撸,猫毛纷飞。
在烧烤店吃了个饱,傍晚时分却不小心遇上了暴雨,只能躲在渔具店外避雨。
渔具店早就关门了,世界仿佛被这场暴雨隔绝,只剩下他们落脚的一小片区域。
两个人并排站着,看雨水在路灯下编织成密密的珠帘。远处有闪电划过,片刻后雷声滚过天际。
一阵风吹来,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扑到他们身上,单薄的夏衣很快湿了一大片,黏在皮肤上。
滕宇有点冷,搓了搓手臂,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
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模糊开来,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
滕宇叹口气,“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跑回去吧,不远。”
“啊?”滕宇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崔裴远抓住。
下一刻,两个人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雨水模糊视线,耳中立即灌满了雨声,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有点疼,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畅快感。
脚下的积水被踩得四处飞溅,崔裴远在前面跑得很快。
滕宇一开始还有些懵,可是不久心底升起一种久违的畅快。
他不再被动地被拉着跑,反而加快了步伐,即将超过崔裴远时,又被甩在后方。
两个少年在雨幕中飞奔,仿佛挣脱了束缚和枷锁。
跑回民宿时,他们早就浑身湿透,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似的,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你跑得还挺快。”滕宇喘着气,胸口起伏。
崔裴远捋了一把湿嗒嗒的头发,没有回答,眼底却是毫无阴霾的笑意。
他快步走向里间,拿了两条干净的大毛巾回来,一条扔给滕宇。
滕宇接过毛巾,用力擦拭着头发和脸。柔软的毛巾吸走了水分,身上慢慢变得温暖干燥。
他看向同样在擦头发的崔裴远,此刻的崔裴远褪去了平日那份刻意维持的淡漠和沉稳,显得生动而真实,终于像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少年。
“我去煮姜茶。”崔裴远停下动作,看向滕宇,“喝一点,驱驱寒,不然容易感冒。”
滕宇点了点头,“好。”
(4)
“明天有什么打算?”
“没有。”滕宇先是摇了摇头,又思考了一下,回忆起旅游攻略,“去看看海上日出吧?”
于是约好明天一起去看日出,不必太早,从从容容舒舒服服睡到六点起来,也不迟。
潮汐声起起伏伏,与远处的海鸟和鸣。踩着柔软的沙子,滕宇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望向海平面。
第一缕金光撕裂黑暗,万道霞光将天空和海面渲染得瑰丽无比。太阳如同将要熔融的宝石,缓缓从尽头升起。
“我给你拍张照片?”崔裴远忽然提议道,滕宇立即同意了。
崔裴远熟练地取景瞄准,隔着相机镜片望去。
亮光从前方蹿入,照耀着滕宇,他背对着初升的太阳,金线描着他的轮廓,整个人仿佛放着光,明亮到无法形容。
镜头的方框锁定,咔嚓一声,光与影,眉眼与发梢,将眼前的这一幕永远保存。
夏日的风吹过水面,轻轻拂动着头发,带来丝丝凉意。
崔裴远看着他的脸,心中有什么破土而出……
(5)
小镇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横跨天际,像一把碎钻撒在黑天鹅绒布上。
拿了几瓶酒,端了几样小菜,他们坐在露台上,听着夜晚的海浪声。
崔裴远大概喝得有些上头了,单手撑着脑袋,看着滕宇,双眼聚不成一个焦点。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滕宇也有点醉了,他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漆黑的海面。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旅游吗?”语速渐渐放慢,他好似陷入了回忆里,“我爸妈几年前年离婚了,他们各自组建了新家庭,我成了多余的那个,高考那天我生了病,考得挺烂的,他们不想我复读,然后我就逃了,说是旅游散散心,其实就是逃跑了。”
滕宇转头看着崔裴远,嘴角的笑带了一丝自嘲,“很没出息吧?”
沉默了一会儿,崔裴远蓦地开了口,声音醉醺醺的,“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辍学?”
怎么话题转到了这里,滕宇以为他在说醉话,也不急着打断他。
又是一阵沉默,崔裴远拿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才接着说下去,“我是打架辍学的,因为……我的取向不正常。”
滕宇的心脏不规律地猛然一跳,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爸妈在国外,爷爷又住院了,我觉得这个世界都在排挤我,所以我辍学回来,接手了这家店。”
醉意消退,滕宇看向崔裴远,心底微微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在共鸣似的。
所有安慰的话都过于苍白,滕宇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腕忽地被攥住,力道有些大,接触到的皮肤有些滚烫。
滕宇怔了怔,没有挣脱,与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对视,他瞧见崔裴远眼底翻涌着从未见过的情绪。
海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剩下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清晰的心跳。
“抱歉。”对视片刻,崔裴远回过神,触电般地松了手。
(6)
澄澈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涌入,吹散昨夜的酒气。
滕宇醒来时,还没到六点,窗外一面是半缺的弦月,一面是初升的朝阳,如同当空打起了擂台,各自在郁蓝色幕布中耀着光。
他拖着行李箱下楼,前台果然没有人,四处静悄悄的。
留下一张纸条,他走出了这栋小楼。
最早的一班车摇摇晃晃地出发了,滕宇透过后车窗,似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也可能不是……
反正他们还有下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