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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密室玄机,尸语微言 ...

  •   林疏白立于仓房门槛之外,身形凝定如青松,她没有立刻踏入,而是缓缓抬起右臂,那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手势。
      “仵作和书记员待我勘验完现场后进入,其他人,止步门外。”她的声音清冷,不高,却似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冻结了门外所有的骚动与私语。“未得我令,寸步不得入内。忠伯,于门槛处拉起警戒绳。”
      “是,大人。”忠伯立刻应声,动作麻利地执行命令。衙役等人纷纷后退,在门口空出一片区域。他们明白,县令大人是要以最极致的手段,保护这片死亡之地最初的模样,任何一丝外来的气息、一粒被无意带进的尘埃,都可能成为掩盖真相的帮凶。
      她独自一人,稳步踏入,身影没入仓房内更为深沉的昏暗之中,仿佛被一头沉默的苍白巨兽吞噬。
      仓房内部,空间远比想象中更为阔大,也更为压抑。巨大的麻袋盐垛如同粗糙的白色山峦,层层叠叠,几乎触碰到高高的、布满蛛网的房梁,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空气异常干燥,那股浓烈到极致的咸腥气味,不再是飘散在外的若有若无,而是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迫着口鼻,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细密的盐针。林疏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并非畏惧,而是为了让自己的感官在这片死寂中提升到最敏锐的状态。她的目光,不再是寻常的审视,而是化作了最精密的探针,携着冷静的意志,开始一寸寸地扫描这片被死亡笼罩的领域。
      她首先走向那扇厚重的木门,目光聚焦在内侧那根粗大的木质插销上。她并未直接用手触碰,而是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囊袋中取出一柄小巧的放大镜,凑近仔细观察。插销表面因常年使用显得光滑,木质纹理清晰,并无任何新鲜的、利器撬拨留下的毛刺、划痕或崩口。插销与门框上的铜环扣合处,严丝合缝。她随即俯下身,几乎将脸颊贴到冰冷的地面,查看门轴与地面青石的接合部。门轴底部积着些许灰尘,转动轨迹自然,并无强行拖拽或破坏的迹象。最后,她伸出戴着柔软鹿皮手套的纤指,极轻地拂过门板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指尖沾染了一层均匀且略显潮湿的薄灰。“门闩完好,无外力痕迹。门轴转动自然,缝隙积灰均匀且无明显扰动。”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仓房中产生微弱的回响,门外的书记官立刻屏息记录。“初步判断,此门确系从内部闩死,且近期无人通过此门强行出入。”
      接着,她的目光投向那扇位于西墙高处、唯一能透入些许微光的透气小窗。窗户离地约一丈五尺,窗扇紧闭,内侧的木质横闩清晰可见。衙役们赶紧架好木梯,林疏白亲自攀上,动作稳健,裙摆纹丝不乱。她再次使用放大镜,仔细审视那根横闩的每一个棱角,尤其是与窗框接触的受力点。木质窗框上,除了常年累月开关留下的正常磨损凹痕,并无新鲜的、异常的破损或划痕。窗棂上蒙着的厚油纸虽然泛黄积尘,但紧绷完好,她凑近细看,连一个针眼大小的破洞都没有。
      “窗闩完好,窗纸无破。外部攀爬侵入的可能性极低。”她得出结论,声音依旧平稳。
      地面,铺着一层因日常搬运而洒落的细盐,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惨淡的光。除了程明远挣扎时双脚踢蹬造成的、以倒地的盐凳为中心向外辐射的凌乱痕迹,以及刚才衙役闯入时不可避免留下的那几个清晰的脚印外,初看之下,似乎再无其他明显的、完整的足迹或拖曳痕迹。
      但林疏白并未就此放过。她蹲下身,目光与地面平行,借着门口和手下高举的火把不断调整角度的光线,仔细观察盐粒的分布状态、堆积的厚薄、以及那些模糊印记的边缘形态。她的耐心获得了回报——在距离倒地的盐凳约三尺远的一处盐堆旁,她发现了一小片盐粒呈现出不自然的、微微下陷且边缘模糊的状态。这印记很浅,形状难以辨认,既不像完整的鞋印,也不像某种物品的压痕,更像是有人曾在此处短暂停留,或是轻轻踩踏后,又刻意拂乱过,却未能完全消除所有痕迹。
      她心中微动,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那片模糊印记的中心,在其边缘最不易被破坏的地方,轻轻捻起一小撮带有明显压痕的盐屑。她没有直接凑到鼻端嗅闻,而是用另一只手在鼻前轻轻扇动,让气味分子缓缓飘入。除了盐固有的、尖锐的咸涩感,一缕极淡的、与此地干燥咸腥环境格格不入的腥气,若有若无地萦绕不散——非江河湖海的鱼腥,亦非刀兵相见的血腥,倒像是某种沉寂水塘深处,水草或藻类在淤泥中缓慢腐烂后,散发出的、带着土腥与腐败气息的特殊味道。这气味太微弱,太诡异,若非她心思缜密到极致,感官全开,几乎会被完全忽略。她立刻从囊袋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小油纸袋,用银质小铲,将这一小撮带有异味的盐屑,连同其下的少许浮尘,一同仔细刮取,封存,标注。
      然后,她的视线投向了那决定生死的房梁,悬挂程明远的麻绳,是盐场随处可见、用于捆扎盐包的那种,粗糙而结实,泛着使用已久的灰黑色。绳结是一个标准的、打得很紧的死结,那纠结的方式,乍看之下,与一个心生死志之人慌乱中打出的结并无二致,甚至带着一种绝望的用力感。
      但林疏白的眸光骤然一凝,敏锐地注意到,在绳结与粗糙房梁木质接触摩擦的部位,沾染了几点极其不易察觉的暗黄色油渍。由于梁上本身积着厚厚的灰尘,这油渍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若非火把光线某个特定角度的照射,以及她近乎苛刻的观察力,绝难发现。
      “忠伯,梯子挪至梁下,对准绳结处。”她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梯子再次被稳稳架好,林疏白整理了一下衣袍,亲自攀上。靠近那致命的绳结时,她甚至能更清晰地闻到绳索本身粗纤维的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程明远身体的最后气息。她摒除杂念,凑近仔细观察那油渍,甚至用指尖隔着手套极轻地触碰了一下。触感粘腻,带着一股微弱的、桐油特有的、干涸后的气味。但在这桐油味之下,竟然又隐隐缠绕着那股刚刚在地面盐屑中嗅到的、特殊的水腥腐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工业用的桐油与自然腐败的腥味——混合在一起,显得异常突兀且不合逻辑。她示意下方的仵作递上干净的证物袋和骨质刮刀,小心地从梁上和绳结上分别刮取了一些带有油渍的灰尘样本,分装标注。
      完成对高处的勘察,她稳步走下梯子,目光再次扫过程明远的尸体,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但随即被更坚毅的理性覆盖。此刻,老仵作已得到她的眼神示意,在两名衙役的配合下放平尸体,开始进行初步的体表检验。
      “仵作,”林疏白的声音在寂静的仓房中格外清晰,每一条指令都精准明确,“仔细验看程副使双手,尤其是指甲缝隙、指关节内侧褶皱,可有皮屑、织物纤维、或其他异物残留?体表除颈部缢痕外,需重点检查头顶发丛、腋下、胸腹侧壁、后腰、股内侧等隐蔽处,可有针孔、细小破损、或不易察觉的、形态异常的淤青?口腔、鼻腔、耳道内部,亦需仔细探查,有无异物、残留物或异常分泌物。动作务必轻柔细致,不得遗漏任何微小痕迹。”
      “卑职明白。”老仵作经验丰富,深知县令大人要求之严苛,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与助手开始系统而细致的检查。
      林疏白则继续她的勘察,她再次走向那扇高窗,目光落在那个刚刚检查过、看似毫无异常的木质窗闩上。这一次,她检查得更为精细,几乎是在用目光抚摸窗闩的每一寸木质纹理。她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鹿皮手套,指尖沿着窗闩的每一个棱角、每一个凹槽、尤其是与窗框接触的背面和底部,细细摩挲、感知。
      当她的指尖滑到窗闩内侧底部,一个朝向墙壁、极其隐蔽且积着些许絮状灰尘的角落里时,动作蓦地停住。那里,她的指尖触到了几根极其细微的、几近透明的丝状物。它们并非柔软,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坚韧,仿佛某种特制的、极具强度的细丝。
      林疏白立刻屏住呼吸,从随身携带的勘察木匣中,取出一把尖头银质镊子——银器性质稳定,可验毒,且表面光滑不易吸附细微物。她借着衙役努力举高的火把光线,小心翼翼地、屏气凝神地将那几根比发丝还细的透明丝线,从木刺与灰尘的缝隙中缓缓夹取出来。丝线在火光下泛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微弱而晶莹的光泽,几乎难以直视。她轻轻将其平铺在随身携带的、洁白如雪的特制桑皮绢上,仔细折叠收起,放入另一个标号清晰的证物袋中。这不起眼的发现,让她心中的疑云再次加重。
      初步验尸结果很快呈报上来,老仵作的声音带着严谨与恭敬:“禀大人,程副使体表征象确系窒息身亡无疑。颈下缢沟呈马蹄形,斜向上延伸,至耳后鬓角处提空,索沟边缘有轻微皮革样化,深陷处呈紫红色,伴有细微出血点,符合生前自缢特征。瞳孔放大,舌尖微露齿间约二分,颜面青紫肿胀,指甲末端呈紫绀色,皆为中缢常见之象。”他顿了顿,继续道:“唯在其双手十指指甲缝内,均发现微量同种白色粉末,质地极其细腻,触之滑腻,绝非盐场所见之粗盐或细盐。已用温水润湿牛角片小心刮取,全部留样封存。体表其他部位,包括发丛、腋下、腰腹等隐蔽处,反复查验,暂未发现明显外伤、针孔或异常形态的淤青。口腔、鼻腔内部黏膜有轻微充血,但未见明显异物或特定残留物,唾液与鼻腔分泌物已取样。”
      林疏白静立仓房中央,身形挺拔如孤峰。她双眸微阖,脑中将所有发现的线索急速调动、排列、组合:
      白色粉末(成分不明,细腻滑腻,藏于十指指甲缝,疑似挣扎中抓挠所致)。
      特殊腥气(混合于地面特定位置盐屑与梁上绳结油渍中,似水草腐味,来源不明)。
      梁上油渍(桐油混合特殊腥气,位于绳结与房梁关键摩擦处,出现位置蹊跷)。
      窗闩异丝(几近透明,异常坚韧,藏于窗闩内侧极其隐蔽角落,用途成谜)。
      模糊印记(地面盐粒上的异常压痕,位置与自缢中心点关系微妙)。
      完美密室(门窗皆内闩,无强行闯入痕迹,表象完美指向自尽)。
      账务关联(程明远职责核心在于核验盐斤出入,确保账实相符)。
      每一个线索都像一颗散落在黑暗中的珍珠,单独看去或许不明所以,但聚集在一起,却隐隐指向一个隐藏在“自缢”表象下的、截然不同的真相轮廓。这现场,太过“完美”,而正是这种完美,以及这些多出来的、不和谐的“杂质”,让林疏白坚信——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她倏地睁开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一直惴惴不安、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盐铁司正使周大人。“周大人,”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沉重的压力,“程副使近日,除了你方才所言‘心神不宁’,可还有其他异常举动?比如,是否曾特别关注某些特定仓廪的账目?与何人私下交往甚密或发生过争执?又或者,他曾是否隐约向你提及,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或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周大人浑身剧烈一颤,汗水已浸透了他的里衣,官袍后背显出一片深色。他使劲抹着额头上、脖颈间不断渗出的、油腻的冷汗,眼神躲闪,不敢与林疏白对视:“没、真的没有了……林大人明鉴,程副使向来勤勉寡言,近来只是、只是显得格外疲惫,下官、下官以为他是案牍劳形,劳累所致……他、他主要负责核对各仓盐斤出入,确保账实相符,此乃盐铁司重中之重啊,丝毫不敢懈怠!”“哦?账实相符?”林疏□□准地捕捉到他话音末尾那瞬间的拔高与紧接着的强自压抑,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匕首般步步紧逼,“那么,依周大人之见,程副使近期经手核验的账目,尤其是……这一号仓,以及与其盐斤往来密切关联的其他仓廪账目,近来可曾发现任何、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或者说,是否存在……‘账实不符’的些许可能?”“绝无可能!”周大人像是被滚油溅到,声音陡然尖利到几乎破音,肥胖的身体因激动而晃动,随即意识到严重失态,连忙深深躬身,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官、官盐出入,皆有严格定规,层层画押,互相监督,岂、岂敢有误?程副使为人下官清楚,他、他定然是……是清白的!”他这话,与其说是在保证程明远的清白,不如说是在急切地、甚至有些狼狈地,撇清自己与任何账目问题之间的关联。
      林疏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沉静如水,却似乎能穿透他肥硕的躯壳,直抵其内心最深处的惊惶。她没有再继续追问,有些线索,逼得太紧反而会断。此刻,这些实物证据的价值,远高于周大人这漏洞百出的口供。
      她豁然转身,面向门外肃立的衙役与胥吏,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凛然的官威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字句清晰,掷地有声:“来人!即刻起,将此一号仓房彻底封锁!门窗加贴县衙特制封条,留下四名得力衙役,分两班轮值,昼夜看守!未有本官亲笔手令,任何人——包括盐场所有官吏、差役、工匠——不得靠近半步,违令者,以同案犯论处,严惩不贷!”
      紧接着,她的目光如寒霜般扫过面如死灰的周大人,以及其他几位闻讯赶来、神情各异的盐场司库、秤手等小吏,声音穿透了整个压抑的盐场:“盐铁司一应事务,自即日起,暂由本官直辖!所有账册、入库出库记录、盘核清单、衡器秤砣、仓廪钥匙,无论新旧,全部即刻封存,送至县衙本官签押房候检!盐铁司所有相关官吏、差役,即行起,无本官明确指令,一律不得擅离盐场驻地,随时听候传讯问话!”
      命令一道道下达,如同巨石接连投入死水,在这被“白鬼”童谣与离奇死亡阴影笼罩的盐场上空,激荡起层层看不见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的暗涌。
      林疏白最后看了一眼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生命逝去的哀矜,有对罪恶的冷厉,更有一种直面迷雾、誓要揭开真相的坚定。她知道,程明远的死,仅仅是一个开始。她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狡猾残忍的凶手,更可能是一个盘根错节、深深隐藏在官盐庞大利益链条深处的黑暗阴影。
      她的勘查,取得了关键线索,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那首萦绕在山阴县上空的诡异童谣,其真正的索命之音,或许,此刻才正要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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