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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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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在指尖泛着黄,像一片被岁月烘干的秋叶。江悯展开它,十七岁的字迹跳进眼里——那笔画带着横冲直撞的劲儿,每个顿笔都像一种不容置疑的誓言。
“你,现在和谢知秋在一起了吗?”
就这一句。下面是大片刺目的空白,仿佛十七岁的自己认定了这是一个需要用全部未来去回答的问题,再也写不下别的。
江悯的目光从信纸上飘起来,落在桌角。
那里静卧着一份结婚请柬,烫金的“囍”字在夕光里泛着温和的光泽。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封面,然后掀开。
新郎:谢知秋。
三个字,端端正正,却不像他这个人。
一丝极淡的笑意,还没来得及爬上嘴角,就隐没了。她拿起笔,想在十七岁那封咄咄逼人的信纸下方,写下一个答案。
“他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他。”
笔尖落下,一滴墨却毫无征兆地,先于任何笔画,跌落在“谢知秋”的名字上。
墨迹迅速晕开,像一声无声的叹息,也像十七岁那年夏天,毫无预兆泼洒在江悯青春画布上的,第一笔浓重、混乱、带着刺痛感的色彩。
那是高二刚开学不久,一个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的傍晚。江悯顶着她精心描画了半个小时的“战果”——当时自以为最时髦的全包眼线,飞挑得几乎要入鬓,假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扑闪着她对“成熟”和“不好惹”的全部想象。她穿着改短了腰身的校服,故意把步子迈得又拽又冲,试图用这副外壳,掩盖着另一个自己。
就在教学楼后面那个少有人烟的转角,她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嘶——”她捂着额头,没好气地抬眼。
夕阳的金辉斜打过来,勾勒出一个倚着墙、身形颀长的轮廓。是谢知秋。学校里无人不知的名字,家世好,长相拔尖,成绩也漂亮,偏偏性格里带着一股被宠坏了的、漫不经心的顽劣。他当时正低头把玩着一个Zippo打火机,盖子一开一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似乎等什么人等得无聊。
被撞了一下,他懒洋洋地掀眼睑,目光在江悯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那双过于好看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浮起一层戏谑和……嫌弃?
“哪儿来的熊猫成精了?”他声音带着点刚变声完毕不久的沙哑,语调却欠扁得很。
江悯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你说什么?!”她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更有杀伤力。
谢知秋嗤笑一声,忽然站直了身体,他比江悯高出一个头还多,逼近的阴影带着莫名的压迫感。他没接话,反而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印着英文logo的湿巾,抽出一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怼到了江悯脸上。
动作粗鲁,毫不怜香惜玉。
冰凉的触感隔着湿巾传来,伴随着他毫不留情揉搓的动作。江悯甚至能闻到他指尖淡淡的、类似薄荷烟草的味道。
“丑死了。”他一边用力擦,一边皱着眉评价,仿佛在清理什么碍眼的污渍,“这画的什么玩意儿,跟被人揍了两拳似的。”
江悯完全懵了,直到感觉到眼线液可能已经晕成了更糟糕的熊猫眼,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气得浑身发抖:“你谁啊你!你要有病就去治!”
脸上被湿巾擦拭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摩擦的,还是羞愤的。精心构筑的“成熟”伪装,在他随手一擦之下,土崩瓦解,露出底下十七岁少女脆弱的、不知所措的原貌。
“我跟你很熟吗?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她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颤音,眼圈真的开始发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委屈。
谢知秋被她推开,也不恼,好整以暇地把用过的湿巾团成一团,精准地抛进几步外的垃圾桶。他拍了拍手,眼神依旧带着那种让人火大的玩味:“不熟。就是看着碍眼。”
这种理所当然的混蛋逻辑彻底点燃了江悯。她头脑一热,几乎是吼了出来:“你等着!放学你给我在这里等着!我找人打不死你!”
撂下这句当时觉得威风凛凛,事后回想起来无比幼稚的狠话,江悯顶着那张被他擦花了一半的、更加滑稽的“浓妆”,像只受惊又愤怒的兔子,转身就跑,高跟鞋(违反校规偷偷穿的)在地上敲出一串凌乱的嗒嗒声。
身后似乎传来谢知秋一声极轻的笑,混在风里,听不真切。
那天放学,江悯并没有真的去找人。她家境普通,性格也并非真的混不吝,那句“找人打你”纯粹是情急之下的虚张声势。她在教室里磨蹭到人都走光了,心里乱糟糟的。去吧,怎么收场?不去吧,狠话都放了,岂不是更丢脸?
最终,一种奇怪的自尊心,或者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那个恶劣身影的好奇,驱使着她,还是走向了那个转角。
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静悄悄的。她以为他早走了,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刚探出头,手腕就被人一把攥住。
力道不轻,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
江悯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抬头就撞进谢知秋带着笑意的眼睛里。他果然还在。
“哟,还真敢来?”他把她往墙角逼,“你找的人呢?嗯?”
江悯后背抵上冰凉粗糙的墙壁,前面是他带着热意的身体,进退两难。他靠得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和他嘴角那抹恶劣又迷人的弧度。
“我…我…”她语塞,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看来是骗我的。”谢知秋了然地点点头,另一只手又摸出了那张熟悉的、印着英文logo的湿巾包装。他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新的,带着同样的薄荷清凉气。
“你…你又想干嘛!”江悯想躲,却被他捏住了下巴,固定住脸。
“履行承诺。”他答得一本正经,眼神却亮得惊人,“说了见你一次卸一次。”
这次的动作,比起下午那次的粗暴,似乎……稍微放轻了一点?但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微凉的湿巾覆上她的眼皮,小心地擦拭着晕染的眼妆。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她的皮肤,带着薄茧,触感清晰得让她战栗。
江悯僵在原地,忘记了挣扎。她能感觉到假睫毛被轻轻撕下,能感觉到眼线液和眼影被一点点抹去,露出她原本光滑的眼皮。他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她的额发上,带着一种干净的、属于少年的气息,与她脸上化妆品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又暧昧的氛围。
他擦得很仔细,从眼睛到脸颊,甚至轻轻擦了擦她的嘴唇,抹去了那层鲜艳的口红。整个过程里,他就那样捏着她的下巴,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在完成一件什么重要的作品。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湿巾摩擦皮肤细微的声响。
当最后一点彩妆的痕迹被抹去,江悯感觉脸上一片清爽,同时也是一片赤裸。她所有的伪装,都在他手下被剥得一干二净。
谢知秋松开手,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成果。半晌,他才满意地点点头,语气依旧带着那股欠揍的调调:“嗯,这样顺眼多了。”
江悯猛地回过神,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冒犯却又奇异的感觉交织着涌上来,她涨红了脸,想骂人,却发现词汇匮乏,最终只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谢知秋,你…你有病!”
因为,你和他是第一次见。
这句话在她心里盘旋,却没能说出口。这个“第一次见面”,太过惊心动魄,太过印象深刻,几乎颠覆了她对人与人之间正常交往的全部认知。
他看着她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戏谑的笑,而是牙齿很白,眼睛弯起来,带着点少年气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他把用过的湿巾塞回她手里,转身,单手插兜,潇洒地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明天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副鬼样子。”
风中飘来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江悯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沾染了她所有妆容痕迹的湿巾,脸上素净,心跳如雷。转角的风吹过,带着晚霞的余温和她脸上未散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