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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荒地相遇 ...

  •   斐拾荒直起酸痛的腰,骨骼发出连串轻微的“咔哒”声,像一台年久失修、每个关节都在锈蚀中抗议的老旧机器,在潮湿阴冷得能拧出水来的空气中徒劳运转。这声音是她身体的日常配乐,伴随着每一次弯腰、起身,提醒着她这具躯壳所承载的、近乎无休止的劳役。她将最后一个被踩得彻底失去形状、沾着不知名黏腻污渍,或许是变质糖浆混合着阴沟里的淤泥,又或许是醉汉呕吐物的干涸残迹,的塑料瓶,狠狠塞进肩上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霉味、机油味、汗味和难以名状复杂气味的编织袋。袋口粗糙的、用废弃电线拧成的绳索早已深深勒进她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肩膀肌肉,留下清晰刺目的、如同烙印般的红痕,标记着她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生存挣扎。

      雨水,冰冷刺骨,带着晚秋特有的、能渗透进骨髓的黏腻,无情地冲刷着这座庞大都市最不堪的、藏污纳垢的褶皱。它们像是天空倾倒的、稀释了的灰色墨汁,顺着她打绺的、几乎遮住眼睛的短发,那发型是为了省事和避免麻烦,自己用从废品堆里捡来的、生锈的剪刀胡乱绞的,毫无章法,只求最短最快,蜿蜒滑过沾着油污和雨水泥点、因长期缺乏营养和日照而显得蜡黄粗糙的脸颊,最终钻入脖颈深处那唯一一点尚存的、微弱的体温区域,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从胸腔深处震颤出来的、连牙关都咯咯作响的寒颤。这寒颤,像一根尖锐的冰刺,短暂地刺破了她因机械劳作而覆盖上的一层厚厚麻木外壳,让她从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中,获得了一丝残酷的、带着痛感的清醒。

      这条堆满断裂的砖块、扭曲的钢筋、腐烂菜叶和餐馆泔水桶渗漏物、散发着令人作呕酸馊气的后巷,是城市光鲜表皮下一道化脓的伤口。
      在暴雨的肆意蹂躏下,污水横流,汇聚成一条条浑浊湍急、呜咽着的溪流,裹挟着烟蒂、碎纸、用过的避孕套和种种辨不清原貌的、象征着都市消费主义残渣的秽物,奔向低洼处那黑洞洞、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下水道口。
      那下水道口像一张贪婪的、永不餍足的嘴,吞噬着这些文明的排泄物,也像一条条正在死去的、肮脏的蛇,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徒劳的蠕动。

      她的名字“斐拾荒”,是那所位于城市最边缘、墙皮剥落如同患了严重皮肤病的“阳光福利院”里,那位总锁着眉头、嘴角永远向下撇着、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钱、眼神里时刻透着精打细算与不耐烦的李院长随口赐予的。
      据说,在一个同样寒气浸骨、雾气弥漫得化不开的深秋清晨,她被遗弃在一片荒草丛生、堆满建筑垃圾和生活废弃物的垃圾场旁,裹着的那条印着模糊小黄花、洗得发白的薄毯,早已被冰冷的露水与一种更深重的、属于成人世界的绝望彻底浸透。
      拾荒,拾荒,从荒芜中拾取微末的生机,便是她生命伊始的全部底色,也像一句恶毒的、如影随形的谶语,精准地预言了她此后十八年的人生轨迹,如同刻在命运之轮上的诅咒。
      职高勉强混了个毕业证,靠着不怕脏、不怕累、甚至有些自虐般的、对自己也狠得下心的劲头,才在这家规模不大、生意勉勉强强、老板老陈总叼着廉价烟卷眯着眼、用评估货物般的眼神打量人的“老陈汽修店”里,谋得了一个学徒工的位置,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着仅够糊口的、常常被以各种理由克扣的微薄薪水。
      然而,下班后绕道这些她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般、充斥着腐败与废弃气息的角落,捡拾那些能换几个钢镚的“宝贝”,已成为她刻入骨髓、无法剥离的习惯,一种对潜在匮乏感的本能对抗。
      对她而言,每一分能实实在在攥进手里的、带着体温汗渍的硬币,每一口能果腹的、无论味道如何的食物,一个能勉强遮风挡雨、哪怕只有十平米、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冷如冰窖的屋顶,这些才是构成她冰冷、坚硬现实世界的、不容置疑的、唯一的基石。梦想?未来?那些词汇过于缂缈、华丽而空洞,远不如一个未变形的、能多卖五分钱的易拉罐来得实在、可靠,更能给她带来短暂而确切的掌控感。

      雨势愈发猖獗,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像是要借此机会将整个城市彻底清洗一遍,尽管明知是徒劳。密集的雨点像冰冷的石子,又像无数根细密的、无形的鞭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周遭鼓荡的塑料布、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和浑浊的、泛着油光的积水洼里,奏响一场杂乱无章、令人心烦意乱、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属于金属与水的狂暴交响乐。视线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晃动的水幕,远处那些象征着另一个纸醉金迷、流光溢彩世界的霓虹灯招牌,在雨水中扭曲、融化、晕染成一团团暧昧而迷离的光晕,如同海市蜃楼,虚幻而遥不可及,与她所处的这个阴暗、潮湿、散发着腐臭的现实维度形成了尖锐的、令人绝望的对比。她掂了掂肩上沉甸甸的、代表着今晚额外收入的收获,那粗糙的编织袋表面摩擦着她脖颈的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近乎麻木的踏实感。她准备拖着疲惫不堪、仿佛灌满了铅、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的身躯,回到她那位于城中村迷宫深处、月租三百、仅能容身、门锁总是有些不太好使的蜗居。那里,至少有一扇可以暂时隔绝外面世界的、吱呀作响的铁皮门,和一个能让她蜷缩起来、舔舐疲惫与孤独的角落。

      就在转身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眼角的余光,如同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抑或是某种超越她日常感知的、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这片区域的能量波动,蓦地瞥见巷口那个绿色、漆皮剥落如同患了顽固牛皮癣、满是污垢与幼稚或愤世嫉俗涂鸦的垃圾桶旁,蜷缩着一团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浅米白色的影子。那颜色,在这种被遗忘的、色彩谱系只有灰、黑、褐的角落,干净得近乎刺眼,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易碎的脆弱,像一只误入钢铁丛林贫民窟的、羽翼被泥泞玷污的天鹅,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某种天生的、与生俱来的优雅轮廓,在绝望的泥潭中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晕。

      那是一个人。

      斐拾荒的心脏几不可察地紧缩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瞬间攥住,血液似乎都停滞了半拍,随即又迅速恢复惯常的、被生活磨砺出的、包裹着厚厚茧皮的冷硬。她几乎是本能地皱紧眉头,一种根深蒂固的、源于无数次教训的警惕性让她想要立刻移开视线,绕道而行,就像她平时对待那些躺在巷子深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流浪汉一样,视而不见是最佳策略。多管闲事,在她过往十八年颠沛流离、挣扎求存的人生经验里,几乎总是与“麻烦”二字划上等号,往往意味着不必要的风险、精力的耗散,甚至可能是引火烧身。
      而她的生活,早已被生存的基本需求填满,像一只被塞得过满的行李箱,最不需要的就是额外的、不可控的、来自另一个陌生世界的麻烦。饥饿、寒冷、房东每月准时催租的、如同丧钟般敲打在脆弱神经上的敲门声、工友间若有若无的排挤与轻视、老板老陈偶尔停留在她身上、带着某种算计与不怀好意的打量……这些具体而微的、日复一日的压力,已经足够填满她本就逼仄、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世界。可那团影子在滂沱大雨中控制不住地、剧烈瑟瑟发抖的样子,像极了她曾在寒冬的垃圾堆旁见过的、那些刚出生就被母猫遗弃、连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只能发出微弱嘤咛、浑身冰冷的小猫崽,孱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人世彻底冲散、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那种毫无遮掩的、纯粹的无助,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仔细探查过的、被层层硬壳包裹的、柔软的角落,激起一阵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喉头滚动,低低地、含混地啐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喉咙里干涩的腥气,不知是诅咒这该死的、没完没了、仿佛永无止境的鬼天气,还是唾弃自己那总在不该心软时冒出来的、要命的、如同退化阑尾般无用的软弱。最终,一种混合着复杂情绪,一丝几乎被本能压抑住的怜悯、一点对于这“异常之物”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纯粹的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物伤其类的、深藏于底的悲凉——的冲动,竟以一种罕见的力量,压倒了她引以为傲的、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锤炼出的、近乎条件反射般的理智。
      她拖着沉重的、不断摩擦着她腰侧皮肤、发出窸窣声响的编织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污浊的、漂浮着烟蒂、烂菜叶和不明泡沫的积水,步伐有些踉跄,踩碎了积水中倒映的、来自遥远霓虹的、破碎而迷离的彩色灯光,一步步向那团仿佛凝聚了所有雨夜悲伤与无助的影子靠近。
      每靠近一步,她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与周围环境截然不同的、来自另一个秩序井然、温暖干燥世界的气息,那是一种由优质羊绒、淡雅香水和某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共同构筑的氛围,即使在此刻的狼狈中,也尚未完全消散。

      距离拉近,那影子的轮廓在雨幕中逐渐清晰起来,细节也如同褪去面纱般一一呈现。果然是个年轻女孩,看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些,不会超过二十,甚至可能只有十七八岁。穿着质地精良、剪裁考究、线条流畅,但此刻已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不失少女柔美线条、并且沾满污渍泥点的米白色羊绒大衣。
      那大衣的款式简洁而优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种低调的奢华感,即使在这种极端狼狈的境地下,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绝非寻常店铺所能购得。
      长发,并非纯黑,带着些自然的、即使在阴雨天也能看出的柔和栗色调,此刻几缕湿漉漉地黏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更衬得那肌肤有种上好骨瓷般的易碎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留下永久的痕迹。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流淌的、泛着诡异五彩油光的污水,瞳孔里没有焦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飘向了某个不可知的、或许更温暖的远方,只剩下一具精美却失去生气、被无情遗弃在人世泥淖中的、等待腐朽的躯壳。她身边歪倒着一个看起来价格极其昂贵、皮质细腻、品牌标志隐约可见的浅棕色皮质行李箱,一个轮子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彻底脱离了岗位,像只折翼后坠落泥沼的飞鸟,徒劳地、讽刺地彰显着主人此刻的狼狈与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变故。

      “喂。”斐拾荒出声,声音因长久的沉默、雨水的寒意侵入喉咙和一天未曾进水的干渴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像砂纸粗糙地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在这嘈杂的、几乎淹没一切的雨声中并不突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水幕的、属于现实世界的粗粝力量。

      女孩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湿透的长发甩动,带起几滴冰凉的水珠,划过空气。她露出一张极其清秀、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走出的、被匠人精心雕琢过的脸庞。
      额头光洁饱满,鼻梁挺翘线条优美,嘴唇的形状很美,即使因寒冷和或许还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而呈现出失血的青紫色,微微颤抖着,也依然无损其天然的秀气。
      那双原本应该很动人的、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浓密纤长的杏眼,此刻却氤氲着浓得化不开的迷茫、深不见底的悲伤,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万念俱灰的绝望。像一幅被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暴雨浸污、鲜艳色彩正在迅速褪色剥落的古典油画,美则美矣,却失了魂,徒留令人心碎的残影,以及一种惊心动魄的、易逝的美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在雨中。

      斐拾荒的心,莫名被那眼神狠狠揪了一下,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混杂着怜悯、好奇,还有一丝她自己不愿承认的、被那极致脆弱之美与深沉绝望交织的神情瞬间击中的、近乎疼痛的悸动,悄然在冰冷坚硬的胸腔里蔓延开来,如同顽强的藤蔓,试图撬开一条缝隙,唤醒某些她早已遗忘的情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肩头编织袋的绳索,那粗糙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

      “需要帮忙吗?”她问,语气依旧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仿佛只是出于最低限度人道主义的、例行公事的询问,甚至刻意带着点不耐烦,试图用这种态度划清界限,也掩饰自己内心那片刻的动摇。
      她甚至刻意让自己的站姿显得更随意,更符合一个底层拾荒者、粗鲁且不愿招惹麻烦的形象,肩膀微微佝偻着,下巴内收,试图掩盖那瞬间因对方惊人美貌和绝望神情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失态。

      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先是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尚未完全分辨出现实与梦境的边界。然后,那茫然的目光缓缓聚焦,像镜头调整焦距一样,落在斐拾荒那身沾满深深浅浅油污和雨水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深蓝色工装、肩上那个硕大破旧、散发着霉变与酸腐异味的编织袋,以及那双踩在污浊积水里、鞋头已然开裂、露出里面同样湿透、颜色灰暗的袜子的劳保鞋上。女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受惊鸟儿般的惊惧和本能的警惕,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纤细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湿透的大衣前襟,仿佛靠近的是什么携带致命病菌的、危险的、需要远离的污染物。
      随即,那惊惧又迅速变为更深的、仿佛已然认命般的、连恐惧都懒得维持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大概以为自己刚逃离一个充满争吵、伤害与背叛的噩梦,却又落入了另一个更不堪、更危险的、属于社会最底层的、暗无天日的境地,命运仿佛在跟她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斐拾荒精准地读懂了那眼神背后的一切——那自上而下的、下意识的审视,那对贫穷与肮脏的、几乎刻在基因里的恐惧与排斥。心里嗤笑一声,有种好心被当成驴肝粪的微恼,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带着苦涩自嘲的冷漠。
      她就知道,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连最基本的同情心在这种境况下都显得奢侈且不被需要,甚至是一种侮辱。她不再多言,甚至连嘴角都懒得牵动一下来表达任何情绪,仿佛面对一块冰冷的石头,转身欲走。泥泞的路,独自挣扎求生,吞咽下所有的苦涩与孤独,才是她早已习惯并认定的、不可更改的生活常态。同情心?那是有余力者、生活在阳光下的、衣着干净整洁、双手白皙的人们才配拥有的奢侈品德。对她而言,那无异于毒药,是足以让她在这残酷现实中软弱的、致命的东西。

      “我……没地方去。”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刚经历嚎啕大哭后的沙哑哭腔和无法抑制的、因寒冷与恐惧引起的、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微弱得几乎被哗啦啦的、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雨声彻底淹没,却又像一根极其纤细却坚韧的、浸透了雨水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绊住了斐拾荒即将迈出的、决绝的、准备重新投入孤独怀抱的脚步。

      斐拾荒的脚步顿住了,像生了根,被无形的钉钉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硬朗的、被雨水打湿后更显粗硬的黑发发梢不断滴落,在她脚下肮脏的水洼里溅起一圈圈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仿佛她内心正在进行的、无声而激烈的挣扎。她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双像是盛满了整个雨季潮湿与无助、此刻正带着一丝微弱希冀和深切哀求望着她的眼睛上。那里面有泪光闪烁,比雨水更晶莹,也更沉重,仿佛承载了难以言说的痛苦。鬼使神差地,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完全违背了她平日赖以生存的准则,一句硬邦邦的、与她平日作风截然相反的话冲口而出,像一块棱角分明、未经打磨的石头被投进看似死寂的水面:“我住的地方不远,能遮雨。”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愣住了,仿佛那句话是某个潜藏在她体内的、陌生的灵魂借她的口说出。

      话音刚落,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悔意便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不明所以的冲动。她那间租来的、只有十平米、常年弥漫着机油、潮湿墙皮、旧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气味的小屋,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像丑陋的伤疤,窗户用发黄的透明胶带贴着裂缝,依旧在狂风天漏风嘶鸣,家具破旧不堪,唯一的桌子腿还用捡来的砖头垫着,随时可能散架,怎么可能容纳得下这样一位看起来就该活在恒温恒湿、铺着柔软地毯、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的玻璃花房里的人?那简直是对这种“精致”和“脆弱”最粗暴的亵渎、最无情的毁灭,更像是一种残忍的、令人无地自容的对照,会将她的贫穷、窘迫与不堪放大到极致,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闯入者面前。她几乎能想象到对方踏入那扇门时,眼中可能露出的、哪怕极力掩饰也藏不住的惊愕与嫌恶。

      但出乎意料地,女孩在听到这句硬邦邦的、几乎算不上邀请的话后,眼中那一片死寂的、如同荒原般的绝望里,竟骤然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却又顽强不熄的求生光亮。她像是即将溺毙在无边无际绝望海洋中的人,终于在即将沉没的刹那,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或许并不结实、甚至可能带着毛刺的浮木。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离开这冰冷肮脏、仿佛要将她吞噬的地面。或许是因为寒冷和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僵硬,血脉不通;也或许是精神上的巨大打击让她虚弱不堪,心力交瘁;脚下一软,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刺痛,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轻呼,又无力地、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小小的、更加污浊的水花,那件昂贵的米白色大衣下摆彻底浸染了一片深色的、难以洗净的污迹,如同她此刻的人生。

      斐拾荒在心里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坠入肺腑,牵动每一根疲惫的神经。一种认命般的、 “既然开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那就做到底” 的情绪,如同沉重的枷锁,取代了之前的懊悔与犹豫。她弯腰,先将自己的编织袋——那个代表着她的身份、她的生计、她与这个肮脏角落紧密联系的象征物——使劲往上颠了颠,确保它不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滑落,然后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冻疮新旧交替、布满细小伤口与深深浸入纹路的油污、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指甲缝里藏着永远洗不净的黑色污垢的手,坚定地、不容拒绝地、甚至带着点粗鲁地伸向女孩。触手是一片冰凉的、细腻得如同最上等丝绸、从未经历过风霜磨砺的肌肤,与她掌心粗糙的、坚硬的、布满生活刻痕与脏污的茧子形成了鲜明而刺目的、几乎是两个物种的对比,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电流一样,瞬间窜过斐拾荒的臂膀,直抵心脏深处,让她心头莫名一颤,一种奇异的感觉——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一丝自惭形秽,以及一种保护欲——掠过,仿佛触摸到了某个完全陌生的、柔软而珍贵、需要小心呵护的存在。

      “能走吗?”她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任何情绪,以掩饰那瞬间的异样与心底泛起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混乱的微小波澜。她的目光落在女孩痛苦蹙起的眉头上。

      女孩借着她有力而稳固的、仿佛钢筋般坚硬的搀扶勉强站起来,尝试将重量放在受伤的脚踝上,迈出微小的一步,那处立刻传来钻心的、让她眼前发黑的疼痛,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道痛苦的、深深的褶皱。她摇了摇头,声音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与无奈,还有一丝给他人带来麻烦的歉意:“脚……好像扭伤了,很疼。”

      斐拾荒不再多言。语言在此刻是多余的,行动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她沉默地将女孩纤细的、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胳膊架在自己不算宽阔、但异常坚实、能扛起生活重压的肩上,感受着那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重量,另一只手则有些费力地拎起那个坏掉轮子、因此显得格外沉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代表着女孩过去生活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以一种极其别扭且耗费体力的姿势,搀扶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散发着昂贵气息与麻烦信号的“包袱”,步履维艰地走向自己位于城中村迷宫般巷道深处的租屋。雨水疯狂地、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她们,模糊了前路,沉重的负担——不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理的,是对她既定生活轨迹的一种强行闯入——让斐拾荒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跋涉在黏稠的、吸力的泥沼之中,呼吸粗重,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团,但她紧紧抿着唇,咬紧了牙关,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源自生存本能的坚韧,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在灰蒙蒙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中,朝着那片被城市遗忘的、拥挤破败的、如同巨大废墟般的角落,一步一步,艰难前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命运的岔路口,带着未知的沉重与一种无法言喻的、改变正在发生的预感。身后的巷口,霓虹的幻影逐渐远去,最终被更加浓重的黑暗与雨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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