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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断章 ...

  •   那一晚,斐拾荒没有回来。

      时间,在楚留昔的等待中,被无限地拉长、扭曲,变得像冷却的糖浆般黏稠而窒息。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如同羞怯的访客,悄无声息地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褪去,随之漫上来的是沉甸甸的、化不开的墨色黑暗。这黑暗不仅吞噬了房间,也一点点蚕食着她心中仅存的光亮。

      这间她们共同居住了数月的小屋,此刻不再是避风港,而是变成了一个无声的审判所。每一件简陋的、带着她们共同生活印记的物品,都仿佛长出了眼睛和嘴巴,在昏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她,发出无声的谴责。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她们曾无数次挤在上面,分享一本从废品站淘来的、页脚卷边的诗集,斐拾荒粗糙的手指会小心翼翼地翻页,生怕弄破了那脆弱的纸张;那只印着掉漆小猫图案的搪瓷杯,杯壁上有一道清晰的修补痕迹——那是斐拾荒不知从哪个废弃的收音机里拆下的焊锡,笨拙而又耐心地,将它从碎裂的边缘拯救回来,她当时笑着说:“看,小猫又有家了。”;甚至,空气中,那原本混合着机油、金属碎屑、汗水和廉价皂角的、独属于斐拾荒的味道,此刻也不再让她感到安心,反而化作了无数根看不见的、细密冰冷的针,随着每一次呼吸,深深地刺入她的肺腑,她的心脏。

      悔恨,如同藤壶般紧紧吸附着她的骨骼;恐惧,像是潜藏在深水下的海草,缠绕着她的脚踝,将她拖向无光的深渊;而那种被生生掏空般的失落感,则像一头蛰伏在胸腔里的怪兽,无声地、持续地啃噬着她的内脏。她坐立不安,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在狭小的空间里焦灼地游荡。

      她时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蜷缩在斐拾荒的地铺上——那张斐拾荒坚持让她睡床,自己则铺了几块硬纸板和旧棉絮就打发了的地铺。她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汗味、阳光暴晒后留下的干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斐拾荒体味的被褥里,贪婪地、也是自虐般地汲取着那即将逝去的温暖,泪水无声地濡湿了粗布面料。时而又像一只被惊扰的兔子,猛地从地铺上弹起,赤着脚,踉跄地冲到窗边,用颤抖的手指撩起那块用旧床单改成的、洗得发白的窗帘一角,紧张地望向楼下。

      楼下那条狭窄、坑洼不平的小巷,被一盏接触不良、苟延残喘的路灯切割得明明灭灭。光影交界处,仿佛藏着无数噬人的鬼魅。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无论是邻居晚归的蹒跚,还是醉汉含糊的呓语,甚至是野猫窜过垃圾桶盖的轻响,都会让她的心脏骤然收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跳动。然而,每一次期待的落空,每一次确认那沉重的脚步并非走向这扇门,都让她像坐上了一架失控的电梯,从希望的顶点飞速坠入更深的失望与绝望的谷底。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斐拾荒那个老式黑白屏幕的按键手机。那串数字,早已不是简单的号码,而是刻在她心上的烙印,是连接她们之间那根脆弱线的唯一凭证。她将冰凉的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仿佛这样就能捕捉到一丝对方的呼吸。然而,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机械、不带任何人类感情色彩的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一遍遍地宣判着她的“死刑”:“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声音像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将她心中那簇微弱的、摇曳的希望之火,残忍地、一遍遍地浇灭。

      在等待的煎熬中,恐惧开始无限地滋生、蔓延。她想起母亲今天在车行外,那双原本充满慈爱和期盼的眼睛,如何一点点被失望、愤怒乃至最终的死寂所覆盖,那眼神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心寒。她想起亲戚们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议论,“好好的女孩子,怎么就……”、“跟那种人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的自尊上。她甚至不受控制地想到更坏、更可怕的可能性:斐拾荒白天在车行是否遭遇了更多的羞辱和殴打?她那样倔强的性子,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这些可怕的念头像黑色的藤蔓,勒紧了她的脖颈,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夜深了。凌晨两三点钟,万籁俱寂。连这座城市最顽固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喧嚣也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远处铁路线上,偶尔传来的、如同旷野孤狼呜咽般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像是在为谁的离别奏响哀歌。楚留昔蜷在床角,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合上。精神在极度的焦虑和疲惫中,被拉扯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彻底溺毙,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涣散之时

      “咔哒。”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清晰地穿透了死寂,敲击在她的鼓膜上。

      她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到了嗓子眼,堵住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血液在耳边轰鸣。

      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劣质白酒的辛辣刺鼻气味,如同具有实质的浪潮,率先汹涌而入,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几乎令人作呕。紧随这股酒气之后的,是比酒气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带着锈蚀和灰烬味道的颓败与死亡气息。

      斐拾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背对着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不停闪烁的灯泡投下的、破碎而摇曳的光影,显得异常高大,却也异常佝偻,像一个被抽去了脊梁的、疲惫不堪的巨人。她脸上的伤比白天更加触目惊心:嘴角破裂的地方已经肿胀发紫,凝结着黑红色的血痂,一边眼眶乌青淤血,使得那只眼睛几乎无法完全睁开,眼白部分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血丝。她的眼神浑浊不堪,失去了所有焦点,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不清厂标的蓝色工装,沾满了不知是油污、泥土还是干涸血迹的污渍,膝盖处甚至磨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擦伤的皮肤。

      她没有看蜷缩在床上、睁着空洞而惊恐的双眼、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楚留昔一眼。仿佛她只是这房间里一件多余的、无关紧要的摆设,一件蒙尘的家具。她踉跄着,几乎是完全依靠着身体残留的肌肉记忆,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沉重地,径直走向墙角的那个属于她的地铺。然后,像一截被狂风骤然砍断的、失去所有生命支撑的朽木,带着全身的重量,“咚”地一声沉闷巨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甚至没有脱掉那双沾满泥泞的、鞋底已经开胶的劳保鞋。

      这彻底的、无视她存在的漠视,比任何愤怒的咆哮、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让楚留昔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心痛。仿佛她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不是被扯断,而是被一种极致的冷漠,悄然融化、蒸发了。

      无声的泪水再次决堤。她哭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张咯吱作响的小床上爬下来,冰凉的双脚踩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带来一阵战栗。她扑到斐拾荒身边,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指,去拉她那只冰冷僵硬的、指节粗大且布满新旧划伤与烫伤疤痕的胳膊。指尖传来的,是如同触碰死物般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噤。

      “拾荒……拾荒……”她的声音破碎不堪,被泪水浸泡得肿胀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濒死的挣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当时真的害怕极了……我好害怕……我怕我妈她……她真的不要我了,我怕他们……他们那些人的眼光,我怕我们……我们这样下去,真的没有未来……我怕失去一切,失去你,也失去我自己……”她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只想把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悔恨、恐惧和无处安放的爱意,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仿佛这样就能冲刷掉白天的背叛,就能挽回这即将逝去的一切。

      回应她的,是斐拾荒猛地一甩胳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不受控制的粗暴,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是一个醉醺醺的人所能发出的。楚留昔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带得踉跄着向后跌去,手肘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传来一阵尖锐的、钻心的钝痛。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反而像一盆冰水,让她混乱灼热的大脑有了一瞬间可悲的清明。

      斐拾荒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像一头负伤的困兽,红着眼眶——那红色不知是浓烈醉意的渲染,还是刻骨恨意的燃烧,抑或是二者可怖的交织与融合——死死地、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般地,盯着坐在地上、捂着疼痛手肘、狼狈不堪的楚留昔。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漏风的风箱般沉重而艰难的喘息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胸腔最黑暗的角落,呕出的、带着体温和腥甜气息的血块,饱含着血淋淋的控诉与无边无际的绝望:

      “楚留昔!你看着我!”

      楚留昔被这声低吼震得浑身一颤,泪眼朦胧地、带着巨大的惊恐,被迫抬起头,迎上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燃烧着地狱火焰、几乎要将她灵魂也一并焚毁的眼睛。

      “你看看我!”斐拾荒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撞击、回荡,震得墙壁上原本就松动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下落。她用力地、几乎是指甲要嵌进肉里般,指着自己脸上新增的、触目惊心的伤痕,指着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墙壁渗着地图般水渍、雨天就漏风渗雨、此刻却像无形牢笼般紧紧囚禁着她们灵魂的小屋,指着自己空空如也、连一个硬币都掏不出来的工装口袋,“我除了这身使不完也卖不出价钱的蛮力,这间下雨就漏风、刮风就掉灰的破房子,我还能给你什么?!你说!你告诉我!你想要的那些安稳,那些体面,那些被人看得起、走在阳光下不用躲闪的未来,我他妈一样都给不了!我给不了!!”

      这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在地底奔涌、咆哮了无数个日夜的岩浆,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酒气和汗味,彻底地、毁灭性地爆发了。那不是简单的愤怒,那是被现实反复碾压、被命运无情嘲弄后,对自身无力感的最终、最惨烈、最赤裸的承认。是对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那点可怜自尊的,亲手粉碎。

      楚留昔也被她这彻底的绝望和自毁式的爆发点燃了。所有的委屈、长久以来积压的不安、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压力、对未知未来的深切恐惧,以及一种被辜负、被置于如此不堪境地的怨气——她为了这份不见容于世的感情,付出了那么多,背离了原有的、看似光明的轨道,为何换来的依旧是如此狼狈、如此看不到希望的结局?为何她勇敢地跳下悬崖,却没能等来期待的飞翔,反而只是不断下坠?——这些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理智那脆弱的堤坝,倾泻而出。她哭喊着,声音嘶哑,几乎破了音,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反击:

      “是!你给不了!你连一句让我安心、让我能坚持下去的、像样的承诺和话语都不会说!你只知道埋头修你那永远修不完的车!下班就去捡那些别人不要的、散发着霉味的垃圾!你知不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我妈妈……她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看我的笑话!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用那种……那种看脏东西一样的、鄙夷又带着怜悯的眼神看我!我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在泥地里打滚!浑身脏污,洗都洗不掉!可我本来不是这样的!我本来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我本来……我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她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双刃剑,既狠狠地、精准地刺向斐拾荒那颗早已被现实戳得千疮百孔、此刻更是鲜血淋漓的心,也反过来,将她自己那点残存的、对爱情的美好幻想和对自我的认知,割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她否定了斐拾荒的付出,否定了这段感情的价值,更否定了那个曾经不顾一切、勇敢去爱、却最终不堪重负而狼狈退缩的自己。

      “斐拾荒!你除了这间破房子,还能给我什么?!你告诉我啊!!”她终于歇斯底里地、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这句压在心底许久、最伤人也最真实、最绝望的话。这句话,像最终判决的法槌,带着冰冷的回响,重重落下,敲碎了她们之间所有可能的未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窗外偶尔路过的野猫停止了叫春,巷子里晚归醉汉的呓语也悄然消失,甚至灰尘漂浮的声音、彼此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万籁俱寂,只剩下她们粗重而痛苦、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绝望。

      斐拾荒脸上的暴怒和那极致到扭曲的痛苦,像退潮般迅速褪去,速度快得诡异,令人心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万念俱灰的平静。那平静比之前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令人害怕,像是所有愤怒、不甘、爱恋、痛苦都在那场爆燃中烧成了灰烬,剩下的,只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余烬。她看着楚留昔,看了很久很久,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也许是她们初遇时那个雨水横流的潮湿雨夜,她像只流浪狗般躲在屋檐下,是楚留昔递过来一把伞;也许是某个寒冷的冬日黄昏,她们一起分食一个烤得焦香滚烫的红薯,彼此呵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又或许,她什么也没看,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两个吸收着周围所有光线、所有温暖、所有希望的、虚无的黑洞。那目光,让楚留昔感到一阵刺骨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寒冷,仿佛赤身裸体被抛入了北极的冰海,连骨髓都要被冻结。

      然后,她扯了扯那破裂肿胀的嘴角,面部肌肉僵硬地运动,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千百倍、令人心碎欲绝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悲伤,只有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彻底认命后的、令人绝望的淡然。她的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掉,飘散在浑浊的、充满酒气的空气里,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不容任何置疑的、冰冷的决绝:

      “是啊,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你走吧。”

      说完这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两句话,斐拾荒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支撑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连支撑身体的骨头都被彻底抽走了。她颓然地、无声地倒回那冰冷坚硬、只有薄薄一层铺盖的地铺,用她那宽阔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坚决地对着楚留昔,用力地蜷缩起来,像一个在母体中寻求最后庇护却只感受到刺骨寒冷与抛弃的婴儿,又像一具被遗弃在荒野的、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躯壳。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仿佛已经在说出“你走”那两个字的瞬间,心脉俱断,悄然死去。

      楚留昔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成了冰碴,心脏则像是被那轻飘飘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你走”二字,猛地击碎了,裂成无数片尖锐的碎片,每一片都无情地折射出她们过往那些短暂的甜蜜、笨拙的温暖与此刻彻骨的残酷。她知道,有些东西,有些情感,一旦被打碎,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那面曾经不小心被楚留昔摔在地上的、斐拾荒从旧货市场精心淘来的、带着古典花纹的小镜子,无论后来斐拾荒多么努力地用胶水一点点黏合,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永远存在,映照出的,也只是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彼此,和那个被定格在破碎瞬间、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是如何一分一秒熬过去的,楚留昔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混乱而痛苦的混沌。她只记得自己就那样在地上坐了不知多久,仿佛一个被遗忘的破旧玩偶,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刺骨的寒意从水泥地渗透进四肢百骸,冻结了她的血液。她最终凭借着一点求生的本能,爬回了那张属于她的、此刻却空旷得可怕、冰冷得像一块铁板的小床,睁着干涩疼痛的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雨水渗漏留下的、斑驳的、如同某种怪异而绝望的地图般的污渍,直到窗外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天光,像缓慢蔓延的霉菌,一点点吞噬掉房间裡最后一点黑暗。

      第二天,天色果然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浸满了污水、脏兮兮的巨大抹布,沉重地笼罩着整个城市,也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她们彻底沉沦的心情,压抑得让人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和出路。

      楚留昔默默地、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失去了灵魂的机器人,流着似乎永远流不尽的、冰冷的眼泪,开始收拾自己那寥寥无几的行李。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从家里带出来的、书页已经卷边泛黄的文学书籍,一些简单的、廉价的护肤品,很快就重新装进了那个来时坏了一个轮子、象征着她狼狈逃离和开始的旧行李箱。她的动作缓慢而机械,每一次折叠衣物,都像是在折叠一段鲜活滚烫的记忆,将它们强行压入箱底,试图封存。她看到一件自己感冒发烧时,斐拾荒笨手笨脚、却极其认真地为她搓洗干净的米白色毛衣;看到一本她们一起依偎着读过的诗集,扉页上还有斐拾荒用铅笔歪歪扭扭、却极其郑重写下的、她名字里的那个“昔”字,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可笑的星星。

      斐拾荒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是在天未亮、晨光尚未染污这片绝望之地时,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满身的伤痛和那颗破碎的心,悄然离开了,刻意避开了这最后的、令人难堪的、心照不宣的告别场面。小屋因为失去了另一个人的呼吸、体温和存在感,而陡然变得空荡、巨大而陌生,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事物腐朽和绝望尘埃的味道。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摇摇晃晃的、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陋桌子上。

      桌子上,静静地、并排放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串斐拾荒利用从废品堆里捡来的、大小不一的废弃齿轮和轴承,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就着那盏昏黄摇曳的灯泡,用她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一点点打磨、组装、焊接而成的金属风铃。它造型粗犷而奇特,却别有一种机械的美感,曾经在夜风吹过时,发出清脆而独特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笨拙的吟唱,是她们贫瘠岁月里唯一的、珍贵的音乐,是斐拾荒能为她创造的、最极致的浪漫。

      旁边,是那枚穿着一根褪色红绳、边缘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变得异常光滑、正面刻着一个深深的、带着荒凉气息的“荒”字的古旧铜币。那是斐拾荒身上唯一称得上“传承”的东西,据说是福利院那位早已过世的老院长,在她离开时塞给她的,寓意着即使在最荒芜的土地上,也能找到生存下去的“钱币”和希望。她曾将它作为自己最珍贵、几乎是全部的信物,在某个星光黯淡却彼此眼中有光的夜晚,挂在了楚留昔纤细的脖颈上,用她低沉而认真的声音说:“我的‘荒’,以后就护着你的‘昔’。”

      楚留昔的目光在那两样东西上停留了许久许久,泪水更加汹涌地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内心经历了怎样一场天翻地覆的挣扎与撕扯,只有她自己知道。最终,她没有带走那串风铃,也没有带走那枚铜币。仿佛留下它们,就能将过去所有的甜蜜与痛苦、所有的纠缠与挣扎,都一同封存在这个即将成为记忆坟墓的小屋里。或者,这更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告别与决绝的放弃。她亲手斩断了这最后的、可见的、物质的念想,仿佛这样,就能迫使自己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个被家庭、被社会所认可的、“应该”去走的、没有斐拾荒的、看似“正常”却注定苍白无力的未来。

      她最后回头,深深地、贪婪地、仿佛要用尽一生力气般,看了一眼这个狭窄、破败却承载了她生命中最短暂却也最刻骨铭心的温暖、激情、笨拙的浪漫、无声的守护和最终心碎成粉末的地方。目光扫过每一寸墙壁,每一件物品,仿佛要将它们连同那个人的身影,一起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她咬着牙,拖动那个来时坏了一个轮子、离开时依然坏着的、在寂静中发出刺耳而孤独的“咕噜—嘎吱—”摩擦声的旧行李箱,一步一步,艰难地,如同行走在铺满碎玻璃和灼热炭火的刀尖上,身体和心灵承受着双倍的、凌迟般的剧痛,消失在了狭窄、阴暗的巷口,融入了外面那个庞大、冷漠而陌生、车水马龙、喧嚣着却与她无关的城市洪流之中。

      她走之后不久,也许只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个瞬间,对于某些人来说,时间的流逝已经失去了意义。

      斐拾荒回来了。她脸上的伤依旧明显,淤血的范围似乎扩大了些,但眼神里的浑浊和醉意褪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千年古井死水般的疲惫与空洞,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具行走的躯壳。她沉默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空荡的、失去了所有楚留昔痕迹的床铺——被子被叠得异常整齐,带着一种告别式的冷酷,却再也没有了那个会蜷缩起来、像只小猫般依赖着她的身影。她的视线,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了桌上那两样被遗弃的、在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和刺眼的信物上。

      她沉默地站了许久许久,像一尊被时光遗忘、被痛苦凝固的、失去生命的雕塑,正在风中悄然剥落、风化。一缕惨淡的、试图穿透污浊窗户的阳光,在她僵硬如铁的宽阔背影上投下几块斑驳晃动、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光斑。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能量。她没有去看那串曾经在风中为她歌唱的风铃,仿佛那清脆的声音此刻会变成刺穿耳膜的噪音。她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骨节粗大的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触碰易碎品或神圣遗物般,拈起了那枚冰凉的、似乎还残留着楚留昔脖颈肌肤温度与淡淡馨香气息的铜币。

      她紧紧地将铜币攥在手心,用力到指节发出轻微的“嘎巴”声,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刻出深深的、月牙形的、带着血丝的印痕。直到那铜钱古老的、略带粗糙的棱角,硌得她掌骨生疼,传来尖锐的、真实的、几乎让她感到一丝快意的痛感。仿佛只有这种□□上明确的、可承受的、由自己施加的疼痛,才能稍微缓解、转移那撕心裂肺、无处宣泄、几乎要将她整个灵魂都撕裂碾碎的心痛。

      她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再湿润一分。只是那双眼,红得吓人,像两口即将枯竭、却燃烧着最后地狱之火的深井,那干涸的、内敛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更让人感到绝望。

      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那枚“荒”字铜币的印记,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周围泛着血丝的红痕。她沉默地转身,在堆满杂物的床底摸索了一阵,拖出来一个落满灰尘、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回来的、颜色褪尽、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旧纸盒。她用手,不是随意地,而是极其轻柔地、像在抚摸谁的脸颊般,拂去盒子上面厚厚的浮尘。

      然后,她将那枚带着她最后掌温、汗渍与淡淡血痕的铜币,和那串再也发不出她愿意聆听、也无人再为她聆听的声音的齿轮风铃,一起郑重地、如同举行某种神圣而哀伤的葬礼仪式般,并排放了进去。

      纸盒的盖子,被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微弱得如同一声叹息。这声音,却仿佛隔绝了所有的过往,封存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挽留、爱意、不甘与那个不合时宜的春天。

      她将这个承载了她此生唯一一次、笨拙而炽热、倾尽所有却最终化为灰烬的爱恋的旧纸盒,像埋葬一件最珍贵的秽物,塞进了床底最黑暗、最不起眼、积满了陈年污垢和黏连蛛网的角落。然后,她用更多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杂物——几个空空如也、散发着铁锈味的工具箱、一捆缠绕如乱麻的废弃电线、几件沾满油污、不再穿了的旧工装——粗暴地、彻底地覆盖住它,将其深深掩埋。

      如同亲手,为她那荒芜生命中,那场短暂却耗尽了她全部力气与真心、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而美丽的、不合时宜的春天,立下了一座无碑的坟。

      断章,于此落下最后一个句点。往后的岁月,只剩漫长的、无声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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