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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人间荒草[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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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被裹挟在洪流中的无力感,仿佛她的人生是一艘早已被设定好航向的船,而她自己,却从未被允许触碰船舵。楚留昔在母亲几乎是半强迫、雷厉风行的安排下,以一种她无法抗拒、也无力思考的速度,被推着办好了所有繁琐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手续,准备远赴重洋,去往一个陌生的、以整洁、秩序、彬彬有礼和漫长寒冷冬日闻名的国度。
母亲的行动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像一位运筹帷幄、不容置疑的将军,正将一枚偏离轨道的棋子,以最效率的方式重新摆回棋盘上正确的位置。她似乎急于将楚留昔送走,远远地、彻底地离开这片让她“迷失”、让她“堕落”、让她沾染了“底层污秽”与“危险情感”的土地。在母亲的逻辑里,物理距离可以像最强效的橡皮擦,或者一次彻底的格式化,能够抹平一切不合时宜的伤痕与不堪,能够将那段“脱轨”的岁月彻底删除。她坚信,女儿需要在一个全新的、无菌的、高度文明的环境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按照家族早已为她设定好、不容置疑、光鲜亮丽的人生轨迹平稳运行,直至抵达那个众人艳羡的终点。所有关于出国的细节——那所声誉卓著的大学、那个炙手可热且“钱途无量”的商科专业、那座位于所谓“高尚社区”的安全公寓——母亲都已凭借她的人脉与决断力一手包办,没有给楚留昔留下任何选择、反驳,甚至仅仅是表达一丝疑虑的余地。整个过程,如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目标是切除那段“病变”的情感组织。
楚留昔呢?她像一个被骤然抽离了灵魂的、精致的木偶,眼神空洞,动作迟缓,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扑面而来的安排。签字,体检,打包行李。她看着那些曾经属于她小世界的、带着个人印记的物品,被一件件筛选、归类,有的被塞进硕大而昂贵的行李箱,有的则被无情地丢弃或捐赠。她的沉默,如同一潭死水,不再泛起任何涟漪。这沉默,被焦虑而坚定的母亲一厢情愿地解读为“终于想通了”和“迷途知返,回归正轨”的征兆。母亲甚至因此松了一口气,语气中重新带上了以往那种掌控一切的、略带施恩意味的温和,仿佛在嘉奖一个终于不再闹脾气的孩子。
离开的前一天,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压抑的色调。鬼使神差地,像是被无形而坚韧的、源于血脉深处却又与理性背道而驰的丝线牵引,又像是某种无法抑制的、来自灵魂黑洞的、近乎自虐的冲动,楚留昔又回到了那条熟悉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心痛的后巷。她拖着那个已经被母亲派人修好轮子的、崭新的、价格不菲的行李箱,光洁的箱体表面反射着巷子里杂乱而微弱的光线,与周遭墙壁斑驳、油污点点、充满了生活粗粝质感与底层生命力的环境,依旧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匆忙的、走错了片场的、与这里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的游客。巷子里熟悉的、混合着食物腐败、潮湿霉味和劣质煤炭气息的味道涌入鼻腔,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落泪的冲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想看到什么,想证明什么。或许,只是想在那扇斑驳锈蚀、仿佛刻满了岁月与她们共同记忆密码的铁皮门前再站一会儿,像举行一个无声的仪式,感受一下那早已随风消散的、仅存于她个人臆想中的、残留的温暖气息;或许,心底最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渺茫的、不切实际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和承认的期待,像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某个转角出现,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淡淡的机油味和汗水的味道,用那双曾经盛满星空与火焰、如今却不知是何情绪的沉静眼睛看她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漠然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瞥;又或许,她只是想为这段仓促开始又狼狈结束、却如同燎原烈火般深刻改变了她的情感地貌与生命轨迹的感情,做一个正式而无声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带有自我惩罚与忏悔意味的告别。告别那个曾经勇敢却最终懦弱的自己,告别那个给予她极致温暖又带来彻骨寒意的夏天。
小屋的门,不出所料地紧锁着。那把熟悉的、有时需要用力踢一脚才能卡到位、仿佛带着某种倔强脾气的旧锁,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全新的、闪烁着冰冷无情金属光泽、结构更加复杂坚固的铁锁,像一道无情的封印,彻底隔绝了她的过去。窗户紧闭,蒙着厚厚的、仿佛积攒了几个世纪的灰尘,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任何情形,只有一片模糊的、令人不安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她踮起脚尖,不顾高跟鞋带来的不适和裙摆可能被墙壁上剥落的污渍弄脏,努力将脸颊贴近冰冷肮脏的玻璃,透过玻璃上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区域,几乎是屏住呼吸,拼命向内望去——
空了。
彻底地空了。
那张吱呀作响、却承载了无数相拥而眠夜晚的单人铁架床;那张摇摇晃晃、她曾伏案读书、斐拾荒就在一旁默默擦拭零件的旧木桌;那把腿脚不平、需要用纸片垫着的椅子;那个用废弃木条亲手钉成的、摆放着她带来的几本书和零星小物的简陋书架……所有熟悉的、浸透了她们共同生活气息的家具,都不见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只有墙角堆着些陌生的、似乎是新租客的、毫不相干的杂乱物品——几个鼓鼓囊囊、看不出原色的蛇皮袋,一把断了腿、被遗弃的破旧椅子,散发着与她记忆全然无关的、陌生的、属于另一个未知故事的气息。斐拾荒显然已经搬走了,在她离开之后,彻底地、决绝地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炽热回忆与尖锐伤痛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要将那段过去连同这里的空气一起,连根拔起,彻底抛弃。
她真的,把关于她楚留昔的一切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如同用最锋利的铲子刮过墙面,不留一丝浮尘。仿佛那几个月的光阴,那些夜晚紧密相贴的拥抱与心跳,那些清晨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沉静而专注的凝视,那些写在废纸片上、字迹歪扭却真挚动人的笨拙诗句,那些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用行动构筑的守护……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色彩浓烈、最终醒来只剩冷汗涔涔与巨大空茫的、荒诞不经的噩梦。而现在,梦醒了,证据也消失了,只剩下她这个唯一的“梦游者”,徒劳地抓着一段无人证明的记忆。
楚留昔失魂落魄地站在巷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缺乏温度,像冰冷的探照灯,透过高楼狭窄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脚边投下破碎而摇晃的、如同她此刻心境的光斑。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的、彻骨的寒冷,迅速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和脸上的每一寸表情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那片她们曾经一起在闷热夏夜并肩眺望过的、总是被城市霓虹光污染映成暧昧暗红色的、此刻却灰蒙蒙得令人窒息的、狭窄的天空。天空之下,是依旧喧嚣的、与她即将无关的城市。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洞开,失去了理智的防守,无数画面、声音、气味、触感,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腾、冲撞、闪现,清晰得残忍:
初遇那天冰冷的、如同鞭子般密集抽打下来的暴雨,雨水模糊了整个世界,也模糊了她们最初的界限;狭窄屋檐下,那串用废弃零件做成的金属风铃在风雨中发出的、独特而笨拙的、叮叮咚咚的声响,那一刻,竟如同穿越暴风雨的救赎之音,敲开了她紧闭的心门……
昏黄摇曳的、电压不稳的灯泡光线下,她为斐拾荒读着那些古老的诗句时,对方那专注而略带困惑的、带着未被文明驯化的野性却又在那一刻流露出无比温柔与虔诚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如同蝶翼般的阴影,仿佛在聆听世间最重要的真理……
紧密拥抱时感受到的、那具看似瘦削却蕴藏着惊人韧性力量的身体传来的、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灼人体温,和那种让她可以暂时忘却全世界烦恼与目光的、令人安心的、如同回到生命原初港湾的力量……
那枚刻着“荒”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旧铜币,初次被挂在她脖子上时,贴着皮肤传来的、微凉而坚硬的触感,以及后来被彼此体温慢慢焐热后,如同烙印般熨帖在胸口、成为她秘密护身符般的存在……
还有最后那夜,斐拾荒那双布满血丝、曾经燃烧着足以将她焚毁的地狱火焰、却又在瞬间归于死寂与虚无的眼睛,那轻飘飘却如同最锋利刀刃斩断一切纠缠的“你走吧”三个字,以及母亲那冰冷、鄙夷、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身影……
一幕幕,一帧帧,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刚刚发生,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心跳的悸动与骤停,都如同用滚烫的烙铁烙印在脑海深处,带着尖锐的、几乎令她无法呼吸的、生理性的疼痛。然而,它们又同时遥远得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时光与抉择的鸿沟,再也无法触及,只剩下无尽的怅惘、噬骨的悔恨和对自己懦弱的深切鄙夷。她甚至能回忆起斐拾荒手指上那些粗糙的老茧擦过她皮肤时的微妙触感,以及她身上那股混合了机油、汗水和小屋特有气味的、独一无二的气息。这些感官记忆,此刻都化作了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最终也没有等到想见的人,或者说,她内心深处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等待的资格和立场。她的选择,或许早在母亲出现的那一刻,在那场力量悬殊的、她未曾真正激烈反抗的争吵中,就已经做出了。她的沉默,她的顺从,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背叛。她配不上那份原始、笨拙却无比纯粹的爱。
离开时,她下意识地、仿佛被某种残存的本能或记忆的惯性牵引,绕了一段不短的路,经过了那片位于城中村边缘、相对僻静的小空地。斐拾荒曾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利用捡来的废旧钢管、电线和一个有些破损但还能用的灯泡,为她亲手焊接、组装了一盏简陋得甚至有些丑陋的路灯。只因为楚留昔曾在一个晚归的夜晚,无意中提起过,觉得这条路晚上有点黑,走起来有点害怕。第二天,这盏灯就歪歪扭扭地立在了那里。
时值深秋,寒风萧瑟,卷起地上的枯叶、碎纸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曾经在夏日里生机勃勃、甚至在她记忆里某个被柔光处理的角落,顽强地开出过几朵不起眼的、细小白色野花的杂草丛,已然完全枯黄衰败,失去了所有水分与活力,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绝望地摇曳着,茎秆脆弱易折,发出沙沙的、如同哀鸣般的、最后的声响。放眼望去,是一片彻底衰败、死寂、毫无生命迹象的荒芜景象,象征着某种生命的终结与轮回的冷酷。那些曾经昂扬的绿色,如今只剩下委顿的枯槁。
那盏歪歪扭扭、接线处甚至用了不同颜色胶带缠绕、却曾经在无数个夜晚为她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带来微弱却真实安全感的路灯,还孤零零地、倔强地立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灯罩锈蚀得更厉害了,布满了褐色的疮痍和干涸的鸟粪,在冷淡的、缺乏温度的、斜射的阳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它像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刻着失败爱情与背弃誓言铭文的墓碑,矗立在这片荒草之中,祭奠着那段短暂而炽热的过往。
她怔怔地看着那片枯草和那盏锈蚀的路灯,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再次袭来。忽然,她想起了她们的名字,那两个仿佛从最初就写满了宿命与悖论的名字。
拾荒,留昔。
一个注定要在荒芜与废墟中低头弯腰,在尘埃与弃物中低头寻找和创造微末的生机,用布满伤痕的双手在命运的垃圾堆里刨食,却妄图留住天上那轮清冷皎洁、遥不可及的明月;
一个却总是沉溺于在往昔的碎片与温存中寻求慰藉与答案,渴望瞬间即永恒,渴望抓住流逝的美好,却在现实最轻微的洪流与压力面前,最先松开了那双曾经紧紧握住她的手。
终究,是方向错了,是时空错了,是她们的身份、背景、背负的期望与枷锁……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看似浪漫的相遇,是一场美丽而残酷的、注定破碎的错误。她们像两条来自不同象限的交叉线,在宇宙中某个极其偶然的点短暂地、激烈地、光芒四射地重合,迸发出足以照亮彼此灰暗宇宙的火花,然后,便沿着各自被预设好的、无法扭转的轨道,无可挽回地奔向截然不同的、永不相交的、越来越遥远的远方。那交汇的一点,成了记忆中既甜蜜又痛苦的奇点。
(多年后)
时光是最冷酷的雕塑家,用无声的刻刀,磨平棱角,也加深沟壑。斐拾荒凭借过硬到近乎苛刻、容不得半点瑕疵和将就的技术,以及那股对自己都毫不怜惜的、近乎自毁式的不要命拼劲,加上一点点命运的偶然垂青一个她曾不计报酬、尽心尽力帮助过的老客户,在她决心独立时,出于对她人品与技术的绝对信任,给予了一笔关键的无息启动资金,终于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虽然规模不大但口碑极佳、生意稳定的小型修车行。
店面位于城乡结合部,不算繁华,但租金便宜,门前有一大片坑洼不平的空地,停满了等待修理的各类车辆,从饱经风霜的货车到偶尔出现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私家车。客户多是熟客,或是靠口口相传介绍而来的新客,他们信任她的手艺,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她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眉宇间少了年少时的尖锐戾气与不易察觉的脆弱,多了几分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如同被流水打磨过的石头般的沉稳,和一种不易接近的、淡淡的、如同锈铁般冰冷而坚硬的、将一切探究目光隔绝在外的冷漠。她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在下班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夜色中去翻找垃圾桶和废品站,与拾荒者争夺那些可怜的“资源”,但那双的手上的茧子却更厚了,颜色更深了,是常年与各种冰冷的工具、油腻的零件、沉重的轮胎打交道留下的、无法褪去的、如同坚硬铠甲般的职业勋章。她雇了两个年轻的小工,负责基础的拆卸、清洗和搬运工作,自己则负责最复杂、最考验技术、也最耗心神的活计——发动机的精妙调试、错综复杂的电路检修、需要极佳手感与经验的钣金校正。她常常一整天都待在地沟里,忍受着浓重的汽油味和从上方滴落的冷凝水,或是将大半个身子埋在打开的车前盖下,只有需要沟通时,才会从车底或引擎盖下传出简短地、不容置疑地交代几句,声音沙哑,没有多余情绪,效率极高,指令清晰。汗水常常浸透她深色的工装后背,油污像刺青一样点缀着她的手臂和脸颊。
周围一些热心的老街坊,看她年岁渐长,事业也算稳定了下来,却始终单身一人,形单影只,生活轨迹简单得近乎贫乏,开始陆续给她介绍对象。介绍的女士各样都有,性情温和的,热情开朗的,朴实持家的,她们试图用不同的方式,展现温情,敲开她似乎用钢铁浇筑的封闭世界。她一概客气而坚定地拒绝,理由是千篇一律的、无懈可击的“忙,没心思,不想耽误别人”。她的生活似乎形成了一个新的、更加坚固的、密不透风的闭环:工作,赚钱,偶尔和几个固定的、同样话不多、懂得界限的老师傅喝顿闷酒,交流仅限于行业动态和偶尔的时事,然后回到那个比过去租住的小屋宽敞干净许多、配备了现代化设施、却同样没有什么生活气息和人情味的公寓。公寓里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性的家具——一张坚硬的床,一张堆满资料的工作桌,一个空荡荡的衣柜,一个发出单调运行声音的冰箱。一切都冰冷,整齐,一尘不染,像长期无人居住的酒店客房,缺乏任何个人历史的痕迹,没有任何带有情感温度的装饰,没有照片,没有绿植,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有角落堆着的几箱翻旧了的专业书籍和零件目录,散发着技术世界的理性与冰冷。
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她心底最深处,是否还藏着那段短暂的、如同石缝间野草般不顾一切地疯狂生长、却又迅速被现实无情风雨摧残殆尽的感情。她仿佛从未那样深刻地、笨拙地、倾尽所有地、像献祭般爱过一个人,也再不会让任何人走进自己用日复一日的沉默、机械的劳作和刻意保持的、如同绝缘体般的距离筑起的、冰冷的高墙。她似乎将所有未竟的情感、所有无法言说的波澜,都倾注在了那些冰冷的、可以被她完全掌控的金属机器上,用修复它们、让它们重新焕发活力的过程,来获得某种程度的、对混乱生活的微弱掌控感和秩序感。机器不会背叛,不会离开,它们的故障总有原因,总能找到解决方案。
只是在某些失眠的、月光格外清冷惨白的、如同水银泻地般的深夜,当城市的喧嚣彻底沉寂,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她无处安放的回忆时,往事如同沉默的潮水般,无声地漫上心岸,淹没理智的堤坝。她会像梦游般悄然起身,赤着脚,感受着地板传来的冰凉触感,无声地走到储物间。从最角落、积满灰尘、如同被时光刻意遗忘和埋葬的坟墓般的地方,翻出那个封存已久的、颜色褪尽、边角因无数次无声摩挲而变得异常柔软的旧纸盒。盒子上,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个小屋的些许气息。
她从不打开。
仿佛那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便会释放出无法承受的毁灭性能量。她只是用手反复地、近乎偏执地、带着一种隐秘而深刻的痛楚摩挲着纸盒粗糙的表面,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纹理起伏,仿佛能透过那脆弱易碎的纸板,感受到里面那串早已停止声响、恐怕已锈迹斑斑、再也发不出叮咚声响的金属风铃的冰冷质感,和那枚失去最初微弱光泽、布满岁月铜绿与她内心无形血痕的“荒”字铜币的重量。那重量,压在她的心上,多年未曾减轻分毫。
她就那样坐着,在冰冷的、如同审判者目光般的月光下,背对着窗户,将自己的表情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承载了太多沉重往事的石像,久久不语,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的光芒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的帷幕,将夜的深沉与回忆的潮水一同强行驱散,她才缓缓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将纸盒重新藏回那个不见天日的角落,然后变回那个冷漠、坚硬、专注于工作、仿佛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修车行老板斐拾荒。仿佛昨夜那个在月光下独自摩挲过往、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灵魂,只是月光投下的一个短暂而虚幻的错觉,随着白昼的到来,便彻底消散无踪。
遥远的异国他乡,一个以整洁、秩序、美丽枫叶和漫长冬季闻名的北方城市。
楚留昔坐在自己宽敞明亮、布置雅致、铺着柔软厚重地毯的高层公寓书房里,对着发出幽幽蓝光的电脑屏幕。她按照母亲的期望,或者说,沿着那条被安排好的“正确”轨迹,学了自己并不喜欢、但听起来很体面、很“正常”、很有“钱途”的商科专业。如今,她在一家颇具规模的跨国公司做着一份稳定、高薪、衣着光鲜、出入高级写字楼的财务分析工作。每天与冰冷的数字、复杂的报表、变幻莫测的预测模型打交道,生活按部就班,精准得如同瑞士钟表,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严丝合缝,不容差错。
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四季常绿的、如同塑料模型般的草坪,和精心栽培的、依循时节轮番绽放的、色彩协调得近乎刻板的鲜花。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规范,那么井然有序,与记忆中那个嘈杂、混乱、肮脏却充满了怪异生命力和真实温度、充满了斐拾荒痕迹的、活色生香的城中村,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极具讽刺意味的对比。这里很好,安全,舒适,符合所有人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与定义。但楚留昔常常会觉得窒息,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东西,无法顺畅呼吸。她觉得这一切完美得像一个精致的、巨大的、无菌的玻璃罩子,将她与真实的世界、与泥土的气息、与生命的粗粝质感彻底隔离开来。她成了罩子里一个被观赏的、符合标准的标本。
不知从何时起,像是某种潜意识的驱使,又像是内心情感干渴太久后的自然涌泉,她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在夜深人静时,进行秘密的写作。在一个小众的、无人知晓她真实身份和过往的文学网站上,用着一个晦涩难懂、不带任何女性色彩、仿佛来自遥远星系的笔名,断断续续地发表一些故事。
奇怪的是,无论她最初试图构思什么样的角色,设定多么宏大的背景、多么离奇的情节——是仗剑天涯、洒脱不羁、追求自由与正义的古代侠客;是举止优雅、谈吐不凡、穿梭于宫廷舞会与阴谋之间的欧洲贵族;是聪慧过人、洞察世事、游走于都市霓虹与人性迷宫中的现代学者——最终落笔成型时,那些角色的内核深处,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熟悉的影子:他们大多沉默寡言,习惯于用行动而非华丽辞藻表达深刻情感,身上带着一种在社会底层或残酷环境中打磨出的、无法伪装的粗糙质感和野草般的顽强生命力,以及一双平日里沉静如古井、仿佛对世间一切繁华热闹都漠不关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疏离,却会在看向特定的人时,眼底深处泛起压抑而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理智的、带着毁灭与重生欲望的微澜的眼睛。他们的爱,总是笨拙而真挚,带着奋不顾身的决绝,却又往往在现实的壁垒前撞得头破血流。
她写他们于微末尘埃中相遇,在泥泞与困境中相互取暖,彼此是对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写他们之间笨拙却真挚的、不求回报的守护与付出,那些细节往往取材于那些已被她反复咀嚼了无数遍、几乎要融入骨血的记忆碎片;写他们如何跨越重重阻碍,冲破身份与阶层的桎梏,仿佛即将触碰到幸福的边缘,看到曙光,却又最终因为性格的执拗、命运的捉弄、身份的鸿沟、或是现实不可抗拒的、如同海啸般的洪流,而不可避免地走向心碎的别离,空留下无尽的遗憾与绵长的、伴随一生的、隐隐作痛的痛楚。
她的文字细腻而精准,情感渲染力极强,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宿命般的忧伤和诗意的苍凉。
读者们为她笔下那些求而不得、阴差阳错、充满遗憾美的爱情故事唏嘘不已,留言称赞她刻画人物内心深刻入微,情感真挚动人,充满了破碎的美感与令人心碎的诗意哀伤。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剧情,猜测着作者该有怎样丰富而坎坷的情感经历,怎样一颗被深深伤害过又极度敏感的心,才能写出如此细腻而打动人心的文字。
只有楚留昔自己知道,在每一个夜深人静、被异国他乡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紧紧包围的深夜,当她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如同窥探与拷问之眼的光标,敲打下一个个字符时,她写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构的故事,不是供人消遣的文学作品,而是无声的忏悔录,是刻骨的追忆史,是她用尽一生也无法真正释怀、再也回不去的“往昔”的变形与投射。每一个字,都是从她心口剥离的血肉。那些故事,是她为那段爱情建造的陵墓,也是囚禁她自己的牢笼。
她留住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记忆、声音、气息、触感、眼神和那最终绝望的姿态,并用精美而哀伤的文字,为其筑起了一座永恒的、华丽的、只有她自己日夜徘徊凭吊的纪念碑。她成功地“留”住了“昔”。
却永远地、彻底地,在现实世界中,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午后,在那个紧锁的门前,亲手弄丢了那个人本身。那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名字叫做斐拾荒的人。
一个初冬的午后,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落下冰冷的雨夹雪,或者只是这样永恒地阴沉下去。斐拾荒开着自己那辆二手但性能被调试得极佳的皮卡,去临市送修一辆客户指定的、需要特殊调校的精密配件。回程时,她鬼使神差地,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来自过往的力量牵引,或是潜意识里想要完成某种仪式,特意绕了点远路,路过城市边缘一片等待开发的、广阔的区域。
那里曾是一片广阔的、无人管理的废墟和荒地,长满了蓬勃而杂乱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在贫瘠中也能找到出路的野草,有带着尖锐小刺的蓟草、散发着特殊气味的蒿草、摇曳着白色穗花的芦苇,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在夹缝中默默生长又默默枯萎的植物。这也是她小时候,在福利院附近,常去“拾荒”寻找可用之物、换取零星生存资源的地方之一。这里埋藏着她童年和少年时代太多的艰辛、屈辱与挣扎,也见证了她最初的在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如今,这片沉寂了多年的、被视为城市伤疤的土地,终于被某个财力雄厚的大开发商拍下,要建起成片的、整齐划一、象征着现代化进程与资本力量的高楼大厦,彻底抹去过去的、不体面的、原始的痕迹。
庞大的施工队已经进驻,各种重型机械——高耸入云的起重机、力大无穷的挖掘机、发出沉闷巨响的打桩机——轰鸣着,发出震耳欲聋、撕裂空气与记忆的咆哮,打破了这片土地以往的寂静与荒凉,也碾碎了埋藏于此的无数隐秘往事。巨大的、涂着醒目黄色的推土机像冷酷的钢铁巨兽,身躯在灰暗天空下显得格外具有压迫感,沉重的履带一遍遍碾过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轰鸣,将那些枯荣了不知多少轮回、曾经在春夏展现过蓬勃生机、象征着她过往艰辛与顽强生命力的荒草,连根铲起,毫不留情地碾压进翻涌出来的、新鲜而冰冷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味和植物根茎破碎后苦涩气息的泥土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呛人的尘土和植物汁液被碾碎后散发出的、带着青涩和绝望的、死亡的气息。这是一场现代工业对原始荒芜的、单方面的、不容置疑的征服与屠戮。
斐拾荒将车停在不远处一块相对平整、尚未被机器履带碾压到的空地上,下了车,倚着车门,默默地从沾着油污的工装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熟练地点燃。她静静地注视着这片正在被暴力改造、即将彻底面目全非、变得与世界上任何一处新兴开发区毫无二致的土地。灰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缭绕着,模糊了她硬朗的、刻满了风霜与疲惫痕迹的侧脸轮廓,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眼底深处,究竟翻涌着怎样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告别?是解脱?是麻木?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荒凉?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冰冷的、雨水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的、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绝望的暴雨夜,她就是从类似这样的一片荒草丛生的、被城市遗忘的垃圾堆旁,捡回了那个像是从古画中走出的、被雨水浇透了的、无助的、眼神惊慌却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的、如同迷路羔羊般、却意外地、蛮横地照亮了她整个灰暗生命的女孩。那一刻,这片荒草,以及她名字中的“荒”,代表着一种在绝境中也不肯放弃的、卑微却坚韧的希望,代表着绝望中也能寻找到的、意想不到的、微末的生机与温暖。是一种在夹缝中也要顽强挣扎、向上生长的生命力。
而如今,眼前这片被钢铁机器无情摧毁、碾压、肢解,只剩下裸露的、焦黑的、仿佛被烫伤的泥土和破碎的、再也无法复活的草根,等待着被浇筑上坚硬冰冷的水泥和钢筋,最终建立起与过往毫无关联的、象征着“进步”与“发展”的崭新建筑的土地,才是真正的人间荒草最终的、残酷的、无可逃避的归宿。它象征着一种彻底的、连根拔起的消亡,一种被强大力量强行覆盖和遗忘的过去。
爱过,恨过,挣扎过,拼命想要抓住过,以为紧紧相拥就能对抗整个冰冷的世界……最终,一切成空,只余下一片被彻底翻搅过的、什么也无法再生长出来的、死寂的、空洞的虚无。就像她那场燃尽了她所有热情与真诚、倾注了她全部生命力与信仰、却无疾而终、只留下无尽荒凉与虚空的爱恋。那簇曾经在荒草中燃烧得如此炽烈的火焰,终于被现实的尘土彻底掩埋。
风吹起她额前几缕早已不再那么凌乱、却依旧硬挺的短发,带着深秋初冬之交特有的、干冷的、无情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枯草碎屑,扑打在她沾染了岁月痕迹的脸上和洗得发白的工装上。她深吸了最后一口烟,感受着那辛辣而熟悉的气体充满肺部,带来片刻的眩晕与麻痹,然后熟练地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那只沾着黑色油污、鞋底厚重结实的工装靴,狠狠地、带着一种碾碎什么般的、决绝的力道,将其碾灭,仿佛同时碾灭了某些最后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转身,拉开车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和留恋。引擎发出平稳而有力的轰鸣,她调转车头,驶离了这片即将彻底改变模样、再也找不到过去一丝一毫痕迹、仿佛那段历史从未存在过的土地,毫不犹豫地汇入了通往城区的、车流逐渐增多、象征着现实生活的、喧嚣而忙碌的公路。
身后,推土机的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固执地、喧嚣地传来,像是在为一段早已被时光埋葬的、无疾而终的往事,奏响最后一曲喧闹而空洞的、无人聆听的、属于工业时代的、冰冷的挽歌。那声音,终将被城市的其他噪音覆盖,最终,连同那片土地上的往事一起,归于彻底的沉寂。
人间荒芜,她们都曾是彼此生命缝隙中,偶然相遇、依偎着汲取微弱暖意、顽强生长过的野草,以为紧紧相拥就能生出扎穿磐石的根,抵抗整个世界的严寒与践踏。
却终究,一个弄丢了荒芜中唯一的花,一个留住了往昔里永恒的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