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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漏雨屋檐 ...

  •   那扇铁皮门,仿佛是这城市遗忘角落的一个沉重句读,锈迹是它经年累月沉默的证明。它并非寻常地开合,每一次推动,都必须伴随着一个向上提拉的巧劲,否则那刺耳的“吱呀——”声便会撕裂空气,如同垂死者的呻吟,尖锐而滞涩。斐拾荒的手,骨节分明,覆着一层薄茧和难以洗净的机油污渍,稳稳地握住冰凉的门把手,熟练地完成这一套动作。门开的刹那,并非仅仅是视觉的转换,更像是一股沉埋已久的气息的井喷。屋内复杂的气味——机油那略显刺鼻的工业感、铁锈氧化后的腥涩、受潮陈旧木材散发出的腐朽暖意、角落里若有若无顽强滋生的霉味,以及最核心的、独属于斐拾荒本人的、如同雪后松针混合着清冽汗液的味道——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形而厚实的屏障,猛地朝门外扑来。这气息,不像欢迎,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属于绝对私密领域的、不容置疑的占有。它粗暴而又直接地将门外那个被冰冷雨水浸泡、被污浊泥泞沾染的世界,暂时性地、有限度地隔绝开来。

      屋内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狭小、逼仄。目光几乎无需移动,便能一览无余。一种近乎赤贫的简陋,赤裸地呈现在眼前。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掉了漆、露出原本木质纹理的破旧衣柜,这便是全部的、承载日常生活的容器。它们沉默着,带着被岁月和使用磨损的痕迹,却奇异地散发出一种秩序井然的氛围。床是简单的硬板床,铺着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抽丝的粗布床单,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像一块沉默的青色砖石。桌子是老旧的书桌,桌面上覆盖着一块同样干净但已磨损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看不清内容的、泛黄的纸片,或许是从某本旧杂志上剪下来的机械结构图。椅子只有一把,木质,椅面的漆皮早已磨损脱落,露出木头原本的毛边,但结构看起来还算稳固。那衣柜,像是从某个废旧家具市场淘来的,或者根本就是被遗弃后捡回来的,表面的漆色斑驳陆离,如同患了皮肤病,但它紧闭着柜门,守护着内部有限的乾坤。

      然而,在这极致的简陋与整洁之下,却又在墙角,突兀而又合理地堆砌着另一番景象。那里是斐拾荒的“宝藏区”。几本封面严重卷边、纸张泛黄发脆的旧书,被小心翼翼地码放整齐,它们的主题高度统一,大多是《机械原理入门》、《内燃机维修与保养》、《二手车故障排查手册》这类,书名往往印得粗黑体,带着一种实用的、毫不浪漫的气质。旁边是几个形状奇特的玻璃瓶,有的像化学实验用的烧瓶,有的则是原本装着什么进口糖果的精致容器,无一例外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从窗户旧报纸缝隙透进来的、有限而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而纯净的光,像一颗颗被收藏的、凝固的水滴。此外,便是些更零碎的东西:各种型号的螺丝、螺母、垫片,一些形状难以名状的金属或塑料零件,它们被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同样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印着模糊商标的纸盒里。这些“垃圾”在此处获得了某种重生,它们不再是废弃物,而是“可能有用”的备件,是斐拾荒对抗这个世界不确定性的一种物质储备,是她构建内心秩序感的外在延伸。这小小的角落,沉默地诉说着主人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一种对实用性的极致追求,一种对“废弃”之物潜在价值的执着挖掘,一种在荒芜中建立个人王国的隐秘乐趣。

      唯一的窗户,被泛黄的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报纸上的字迹大多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某些过时的新闻标题或广告片段。这层纸质的屏障,不仅有效地阻挡了外界或许存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窥探目光,也将大部分自然光线拒之门外,使得这间小屋即使是在白昼,也始终沉浸在一片昏沉沉的、如同黄昏提前降临的朦胧之中。光线艰难地穿透纸张的纤维,变得柔和而无力,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这有限的光柱中无声起舞。

      斐拾荒侧身让抱着行李箱、浑身湿透、依旧微微发抖的楚留昔进来,然后反手将铁皮门重新关上、提拉、落锁。一连串的动作流畅而习惯,将那雨声和潮湿再次隔绝。她转过身,目光在楚留昔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女孩像一只被暴雨彻底摧毁巢穴的幼鸟,昂贵的衣物湿透了紧贴身体,勾勒出纤细而不胜寒意的轮廓,长发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眼神空洞而惊惶,与这间屋子的粗粝格格不入。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向那把唯一的木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楚留昔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指令,怯生生地、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依旧紧紧抱着那个与她此刻境遇极不相称的、材质精良的行李箱,仿佛那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斐拾荒则走到那个掉了漆的衣柜前,柜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柜内的空间同样简洁得惊人,寥寥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深色T恤,以及一两件看起来像是换季的、同样朴素的衣物,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如同士兵的队列。她略一翻找,从一堆旧物中抽出一条毛巾。那毛巾很大,是厚实的棉质,但同样洗得发白,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起毛,露出细细的线头,却干净得没有任何异味。她拿着毛巾,走到楚留昔面前,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粗鲁,直接塞到了女孩那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里。

      “擦擦。”她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带着长期寡言形成的平淡语调,没有任何安慰性的修饰,只是一个简单的指令。完成这个动作后,她立刻移开了视线,仿佛不愿与对方那双湿漉漉的、蕴含着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对视。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无助、有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种她所不熟悉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娇弱,这些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无所适从。她用外在的冷漠和行动上的干脆,试图掩盖内心那一点点不习惯的、对于“照顾他人”而产生的笨拙与僵硬。

      接着,她像是要逃离这短暂的、令人不适的近距离接触,迅速转身,走向门边那个用废弃小铁皮桶巧妙改造而成的煤炉。炉子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外表被熏得微黑,一根铁皮烟囱歪歪扭扭地通向窗户上方特意开出的一个小洞,将废气排到室外。她蹲下身,拿起靠在墙边的、同样带着使用痕迹的火钳,熟练地拨弄着炉膛里那些将熄未熄、泛着暗红色余烬的煤块。她的动作精准而富有节奏感,仿佛在进行一项古老的仪式。几块新的、乌黑发亮的煤块被加了进去,覆盖在余烬上。起初只是微弱的“噼啪”声,很快,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苏醒的精灵,从煤块的缝隙间钻了出来,开始欢快地跳跃、升腾,贪婪地舔舐着架在上面的水壶壶底。

      那水壶是老旧的白搪瓷材质,壶身和壶盖上布满了磕碰后留下的黑色“伤疤”,露出底下坚硬的铁胚,像一位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却依旧坚守岗位的老兵。壶里的水开始被加热,发出细微的、由疏到密的声响,最终汇聚成水将开未开时那种持续的、带着迫切感的呜咽声。这声音,在这狭小、寂静、只有雨点敲打铁皮屋顶充当背景音乐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富有生命力。它打破了凝滞的氛围,带来一种奇异的、属于人间的、踏实而温暖的烟火气。这微弱的沸腾之声,似乎也悄然缓和了屋内两个陌生人之间那无形而又厚重的隔阂与尴尬。

      斐拾荒起身,走到那张旧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包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包装袋上印着鲜艳却失真的牛肉和蔬菜图案,那浓烈的、工业化的色彩与屋内的灰暗基调形成鲜明对比。她利落地拆开两包,将黄色的、卷曲的面饼,以及所有附带的调料包——咸味的粉包、油腻的酱包、零星点缀着脱水蔬菜的干菜包——一股脑地放进两个搪瓷缸子里。这两个缸子比一般的饭碗要深,印着早已过时、却象征着世俗中最直白喜庆与团圆寓意的红色“囍”字,边沿有几处小磕碰,露出底下黑色的铁质,同样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此时,水壶的呜咽声达到了顶峰,壶嘴喷出滚滚白汽,宣告着水的沸腾。斐拾荒提起沉甸甸的水壶,将滚烫的开水冲入缸中,水面瞬间淹没面饼,激起更大的、带着食物粉末的蒸汽。滚水与面饼、调料相遇的刹那,一股浓烈的、带着强烈人工香精味道的、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而诱人的熟悉香气,猛地蒸腾而起,白茫茫的水汽迅速氤氲开来,像一层温暖的薄纱,暂时驱散了空气中原有的沉闷、阴冷和疏离感。这粗暴而直接的香味,仿佛拥有某种魔力,模糊了两人之间那巨大的、如同天堑般的身份鸿沟与初次见面的尴尬。

      她把其中一碗量似乎稍多点的、面条浸泡得更充分的搪瓷缸推到楚留昔面前的桌上,缸底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哒”声。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任何邀请或关怀的意味:“吃点热的。” 说完,她自己则端起了另一个缸子,身体向后,靠在了桌沿,低头看着缸子里那些在滚烫汤汁中逐渐舒展、软化、翻滚的面条,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值得研究的奥秘。

      楚留昔——此刻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愣愣地看着眼前那碗蒸腾着白色热气、散发着浓烈而直接香味的面。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撬开她因寒冷和悲伤而紧闭的感官,直抵空瘪痉挛的胃部,唤起最原始的生理需求。她又抬起头,看向斐拾荒。对方侧着脸,线条硬朗,被雨水和或许还有汗水弄花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专注看着面条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漠然。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很深,像两口废弃的枯井,看不到底。楚留昔心中五味杂陈,惊讶于这粗陋直接的食物所带来的、无法抗拒的温暖诱惑,感激于这雪中送炭、不计回报,至少目前看来如此的收留,同时,身处这完全陌生、简陋到超出她想象的环境,面对一个沉默寡言、难以捉摸的陌生人,那潜藏的不安与隐隐的恐惧,依旧如同水底的暗礁,时时触碰着她的神经。

      她小声道,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不少,虽然依旧很轻,但带着一丝真实的、被温暖到的喑哑,以及劫后余生般的、无法完全抑制的微微颤抖:“谢谢。” 她伸出纤细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粉色虽然此刻因寒冷有些发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温热的、印着俗气囍字的搪瓷缸。粗糙的搪瓷表面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度,透过掌心皮肤,迅速蔓延至冰冷的四肢百骸,像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试图驱散骨髓里沉积的寒意与深入灵魂的恐惧。这简单的温暖,在此刻,胜过她过往十七年生命中品尝过的任何珍馐美馔所带来的慰藉。

      “斐拾荒。”她突然说,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没有看楚留昔,而是低头用一把有些变形的、金属柄上缠着厚厚黑色绝缘胶布的叉子,搅动着自己那缸子面。她的声音在哗啦雨声转为淅沥声和楚留昔小心吃面时不可避免的、细微的吸溜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楚留昔不解地抬起眼,望向她。长长的、还沾着细小水珠的睫毛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显然没明白对方为何突然自报姓名,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有些突兀。

      “我的名字。”斐拾荒解释,言简意赅,不带任何修饰,如同她这个人一样直接,甚至带着点赤裸裸的坦率。拾荒,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底层生存的艰辛印记,像一道烙印,宣告着她的身份与生存方式。她无意掩饰,也从未觉得需要为此感到羞耻。名字于她,不过是一个代号,与其扭捏遮掩,不如直接摊开,省去后续可能的、无意义的猜测与怜悯。

      “楚留昔。”女孩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声回应,双手更紧地捧住了那温热的缸子,仿佛那是她在冰冷汪洋中抓住的唯一浮木,“留恋的留,往昔的昔。” 她的声音里,在念出自己名字的瞬间,不自觉地裹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惆怅与哀伤,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承载着太多不愿放手、却又在现实中不断失去的、温暖或痛苦的记忆碎片。往昔,对她而言,是一个回不去的、充满矛盾情感的时间孤岛。

      斐拾荒搅动面条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叉子边缘碰到坚硬的搪瓷缸壁,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在她自己听来异常清晰的“叮”声。留昔,留住往昔。真是个……和她截然相反的名字,充满了情感的回望与执念。她的往昔,是荒草、垃圾堆、福利院冰冷的栏杆和永远不够分的食物,是无从留恋、也不必留恋的、需要不断挣脱和超越的废墟。她的目光永远向着前方,向着下一个可以换钱的废品,下一个能让她在这城市缝隙中存活下去的机会。而眼前这个女孩,却似乎深深地沉溺在名为“往昔”的、或许是温暖或许是痛苦的泥潭中,连名字都充满了回溯与挽留的意味。一个向前看,只为最基础的生存;一个向后看,困于复杂的情感纠葛。巨大的差异,在此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声而尖锐地凸显出来。

      楚留昔小口地、斯文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吃着面。可能是因为真的饿了,胃里空荡荡的绞痛被温暖而充实的食物逐渐抚平;也可能是因为那滚烫的汤汁和碳水化合物所带来的暖意,正顽强地流遍她冰冷的四肢百骸,驱散着浸入骨髓的寒气。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渐渐有了些许血色,那颜色很淡,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被一抹极淡的胭脂水色浸染,透出一种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气。蒸腾的热气不仅温暖了她的身体,也熏得她那双总是蒙着一层水雾的、琉璃般的眼睛更加湿润,眼波流转间,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需要被细心呵护的脆弱感。这脆弱,与斐拾荒那如同野生灌木般坚韧、甚至带刺的气质,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或许是因为这短暂的安全感,或许是因为食物带来的慰藉降低了心防,又或许是在这个与过去彻底决裂的、只有陌生雨声和一位沉默倾听者的夜晚,她那颗被委屈和痛苦撑到极限的心,迫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声音很轻,像梦呓,像自言自语,逻辑时而清晰,时而混乱,仿佛只是跟着情绪的河流漂浮。

      她讲述父母在她初中时那场并不体面、甚至有些难堪的离异。像所有烂俗家庭伦理剧的剧情一样,裂痕早已存在,最终的爆发却依旧显得突兀而残忍。母亲,曾经温柔的母亲,在离开父亲后,似乎迅速找到了新的生活锚点,一个更有权势、能提供更优渥物质生活的男人。她融入了那个新的、豪华却总感觉缺少真正温度的“家庭”。家里有了新的、更受宠爱的、调皮捣蛋的继弟。而楚留昔自己,则逐渐成了那个家里多余、碍眼的摆设,一个时刻提醒着母亲那段失败过往的、活生生的证据。她的存在,仿佛破坏了新家庭的和谐图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母亲不愿回顾的曾经。

      今晚的冲突,导火索是那支钢笔。那支早已离世的、身为中学美术教师的父亲留下的、她珍藏如生命的旧钢笔。笔身因为常年被父亲的手摩挲,已变得异常温润,笔尖也有些磨损,却恰好能画出富有韵味的线条。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承载着她对父亲、对那段已然逝去的、简单却充满温情时光的所有念想。继弟,那个被宠坏的男孩,故意弄坏了它,或许只是出于恶作剧,或许是对她这个“外人”的某种挑衅。她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怒,对父亲日益深刻的思念,以及在那个家里日复一日积累的孤立感,在那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与母亲的争吵激烈得超乎想象,平日里维持的、脆弱的和平假象被彻底撕碎。母亲歇斯底里地朝她怒吼,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她最后的防线——“滚出去!”“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点都不体谅我的难处!”“养不熟的白眼狼!”“就和你那个没出息的爹一样!”

      “……他没出息?”楚留昔的声音到这里,带上了一种尖锐的、混合着痛苦与嘲讽的颤抖,“他只是……只是一个教美术的普通老师,他买不起奢侈品,带不起我们住大房子,去国外度假……可他会在下雨天跑来学校给我送伞,会耐心教我画素描,会在妈妈抱怨的时候默默地收拾碗筷……他那支钢笔,笔尖都磨秃了,也舍不得换新的,他说用惯了,有感情……”她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滴进手中捧着的、已经快见底的搪瓷缸里,混入那咸味的汤汁中,消失不见。“他们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

      她拖着行李箱,像一抹被抽离了灵魂的游魂,茫然地走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霓虹灯闪烁得刺眼,行人匆匆,车流如织,整个城市繁华而喧嚣,却没有一寸空间属于她。不知方向,不知归宿,巨大的虚无感和被抛弃感吞噬着她。直到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冰冷的雨水狠狠地冲刷着她的脸颊,也冲刷着早已模糊的泪水,仿佛要将她连同这个城市的所有虚伪一起洗净。她无处可去,本能地朝着城市最昏暗、最肮脏、最不起眼的角落蜷缩,仿佛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匹配她此刻被全世界抛弃、一文不值的凄凉心境,才能让她那颗破碎的、无所依归的心,找到一处与之相称的、同样破败不堪的、暂时的安放之地。

      斐拾荒始终沉默地听着,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对方情绪浪潮的拍打。她没有插话,没有提问,没有试图去厘清那些复杂的情感纠葛,更没有给出任何廉价的、苍白的安慰之词。她对这种充斥着爱恨纠葛、细腻情感碰撞的家庭伦理剧码感到陌生且疏离,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她的世界,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简单、粗暴、直接的。活着,想办法活下去,并且尽量让自己活得不那么难受,就是全部的意义。亲情于她,是一片空白,是福利院食堂里永远不够分的、带着若有若无馊味的馒头,是李院长看向她时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仿佛打量一件物品的眼神。她是在荒草与垃圾堆里自己摸索着长大的,像石缝间求生的野草,依靠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练就了一身近乎冷酷的坚韧与对谁都不抱期待的独立。

      然而,尽管无法理解那些具体的情感细节,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楚留昔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被连根拔起的飘零感。那是一种从温室骤然被抛入荒野的无依无靠,一种系统性的、习惯性的保护层被瞬间剥离后的赤裸与惊恐。这与她自幼便浸淫其中的、那种从未见过温室、始终在风霜雨雪中挺立、早已习惯孤寂与挣扎的荒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荒凉。一种是被迫失去庇护所、娇嫩花卉的荒凉,带着对过去温暖的不甘眷恋与对现实严寒的无所适从;一种则是从未拥有过庇护所、始终与严寒为伴、早已将孤寂内化为自身一部分的荒凉,带着对自身力量的确认与对外部世界的普遍漠然。前者是跌落,后者是常态。

      吃完面,窗外的雨势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从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缠绵而忧郁的细雨。雨点敲打在铁皮屋顶和贴着旧报纸的窗户上,节奏变得舒缓而单调,如同一场盛大悲伤过后,陷入疲惫的、无力的小声抽噎。楚留昔抱着那只空了的、内壁还残留着食物余温和那特殊香气的搪瓷缸,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缸壁上凸起的、象征着世俗喜庆与团圆寓意的囍字图案。那粗糙的、带有颗粒感的触感,仿佛能通过指尖,传递给她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却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感。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煤炉里煤块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绵密的雨声。楚留昔低垂着头,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内部斗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拉扯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怯生生地抬起眼,望向正在收拾碗筷、动作利索地将两个空缸子叠在一起的斐拾荒。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害怕被拒绝的颤抖,以及一种关乎尊严与未来、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

      “我……能不能,暂时……借住几天?”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避免显得过于贪婪,“等我找到地方,找到工作……哪怕是最简单的工作……我就走。我……我会付你房租的。”她抬起头,眼中那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恳求之色更加浓重,像一只被暴雨彻底淋透、瑟瑟发抖、在陌生屋檐下害怕被再次无情驱逐到冰冷街头的小动物,将自己最后的、渺茫的生存希望,完全寄托在了这片刻的、来自陌生人的、看似冷漠实则给予了最基本温暖的收留上。她知道这个要求极其唐突,极其过分,跨越了陌生人之间应有的界限,但她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只有这间陋室和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她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她的钱包或许还能支撑几晚最廉价的旅馆,但那种地方带给她的恐惧,远比面对斐拾荒的沉默要多得多。

      斐拾荒的动作停住了,拿着空搪瓷缸的手悬在半空,肌肉线条微微绷紧。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先是投向窗外。雨丝依旧细密,在空中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巨网,笼罩着一切,看不到尽头。然后,她的目光移回,落在了楚留昔的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像两潭被搅动的秋水,清澈却又盛满了太多的情绪——祈求、不安、恐惧、一丝残存的希望,以及一种易于受伤的脆弱。这双眼睛,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能轻易勾起人心底最柔软的、关于保护欲的那根弦。

      理智在斐拾荒的脑中尖锐地、持续地叫嚣:留下她!留下她是个麻烦,极大的麻烦!彻头彻尾的麻烦!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从思维方式、生活习惯、过往经历到对未来的期望,无一不是天差地别。这种暂时的收留,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不便、难以预料的纠缠,甚至潜在的危险。她的生活如同一潭被她刻意维持着平静的死水,她早已习惯这种孤寂的、只对自己负责的节奏,经不起任何外来的、尤其是如此“不同”的波澜。她的空间,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极其有限,承载不了另一个生命的重量,更遑论那生命所附带的情感需求和可能带来的外部关注。独来独往是她淬炼出的铠甲,也是她认定的、最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方式。

      屋子里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棂的、富有节奏的滴答声,和煤炉里煤块燃烧时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嗡嗡声。时间仿佛被某种粘稠的液体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满了沉重的、利弊权衡的无声较量。斐拾荒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敲打着冷静的节拍;同时,她似乎也能清晰地听到楚留昔那因为极度紧张而略显急促的、轻微的呼吸声,像受惊的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各种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又迅速被否定。让她去住旅馆?她有钱吗?看她这样子,即使有,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而且,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外面依旧湿冷混乱的世界,似乎……她那副样子,能应付得来吗?把她推给警察或者救助站?那意味着更多的解释,更复杂的程序,以及可能将自己也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更重要的是,当她面对那样一双眼睛,那个最简单、最符合她一贯行事准则的“不”字,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某种陌生的、柔软的、她极其抗拒的情绪,像一缕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缠绕着她的理智,让她无法干脆地做出那个“明智”的决定。那不仅仅是一丝不忍,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承认的、被需要感?在这个冰冷的雨夜,有一个人,将生存的希望寄托于她,这感觉,陌生而奇异,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

      “……随你。”

      她最终只是硬邦邦地、没有任何热情地、几乎是挤出了这两个字。语调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不值得多费口舌、也懒得去干涉的小事。她迅速起身,近乎仓促地转身,走到墙角那堆“宝藏”前,开始动手收拾,将一些纸盒挪动位置,试图腾出更多一点可怜的空间。她的动作有些急促,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慌乱,似乎想借此掩饰自己内心那不同寻常的、混合着烦躁、无奈、以及那一丝极其微弱的、扰乱了她一池静水的波动与涟漪。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她们引向何方,只是在这一刻,面对着那无声的、饱含泪水的祈求,她坚硬如铁的心防,出现了一道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微小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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