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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漏雨屋檐 下 ...

  •   楚留昔真的留了下来,像一颗被风偶然带入贫瘠裂缝的种子,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盲目的勇气,试图在这片与她过往世界截然不同的、粗糙到近乎残酷的土壤里,寻找到一丝微弱却足以维系生命的光亮,一丝能够让她那漂泊无依的灵魂得以暂且栖息的、生根发芽的可能。这决定背后,是逃离过往的决绝,也是对眼前这片未知荒原一种模糊的、连她自己也无法清晰言说的期待。

      斐拾荒那间原本只服务于生存最基本功能的、冰冷简陋得如同一个水泥方盒子的小屋,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存在与气息,物理空间显得愈发逼仄,空气似乎都变得稠密。两人在其中活动,转身、挪步都需要刻意留意,避免不经意的碰撞,像两只在狭窄巢穴中被迫学习共处、小心翼翼调整着各自羽翼的倦鸟。然而,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柔软而坚韧的生趣,也开始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沿着斑驳的墙角,爬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试图用那一点点鲜活的绿意,对抗这无处不在的灰暗与坚硬。

      楚留昔用她带来的、所剩无几的积蓄中谨慎计算出的部分,买了一块素雅的浅蓝色棉布,那蓝色像是雨后天晴时最纯净的一隅天空。她细心地将那块掉漆严重、布满划痕与陈年油渍、仿佛承载了无数困顿岁月的木桌铺盖起来。瞬间,那片粗糙的木色被温柔地掩盖,桌面仿佛成了一片小小的、宁静的湖。她又买了一小盆价格便宜却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绿萝,小心地挂在窗边锈迹斑斑、冰冷坚硬的防盗网上。那嫩绿的、心形的叶片在透过窗户纸破洞的光线下微微颤动,蜿蜒的藤蔓带着一种执拗的温柔,试探着,缠绕着冰冷的铁栏,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与抗争,为这灰暗压抑的空间,带来一抹倔强而动人的生机。

      这还不够,她还找来几个被斐拾荒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原本打算攒多了一起卖掉的空玻璃瓶——果酱瓶、罐头瓶,形状不一。她仔细地清洗干净内壁残留的污渍与标签,灌上清澈的自来水,然后插上几支她在附近路边墙角、废弃花坛或无人打理的荒芜绿地中,小心翼翼采摘回来的、叫不出名字却姿态各异的野花。那些小小的、色彩往往淡雅甚至有些黯淡的花朵,紫色的小野菊、白色的星点草花、几茎毛茸茸的狗尾草,在从窗户纸破洞透进的、被切割成细碎光斑的有限天光下,竟也焕发出一种野性的、随遇而安的、不屈不挠的美感,像是散落在尘埃里的微小诗行。

      斐拾荒依旧沉默如一块深埋于地底的顽石,保持着早出晚归的、几乎刻板的节奏。汽修店那繁重油腻、充斥着机油味和金属撞击声的工作,以及下班后雷打不动的、在城市边缘与角落逡巡捡拾废品的习惯,这两者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骨架,坚硬、直接、不容置疑。她的世界似乎就是由扳手、螺丝、废弃的纸板与塑料瓶组成的。

      但她那沉默的观察力,或许比她自己想象的更为敏锐。她会在回来时,偶尔,非常偶尔地,顺手带一块巷口那家廉价蛋糕店临近打烊时打折处理的、奶油有些塌陷变形、边缘微微发干的小蛋糕,或者几个看起来还算新鲜、价格实惠的苹果或橙子。她从不说什么,没有“给你吃的”或“尝尝这个”这样带着温情色彩的话语,仿佛这只是她捡拾废品过程中,顺手纳入囊中的另一件“物品”。她只是默默地、近乎随意地、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笨拙,将它们置于那块崭新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蓝色桌布上,然后便径直走到门边那个小小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煤炉前,沉默地蹲下身,开始准备千篇一律的、仅仅为了维系生存的简单晚饭——通常是清水煮面,面条在沸腾的水中翻滚,奢侈点时碗里会漂浮几根青菜和一个形状不太规整的荷包蛋,或者蒸点米饭,就着颜色深重的咸菜疙瘩下饭。她的厨艺仅限于“煮熟”和“能吃”这两个最基础的维度,味道寡淡,缺乏层次,仿佛调味料在她的世界里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然而,楚留昔很快便注意到,那盛着面条或米饭的碗,属于她的那一份,分量总是被默不作声地盛得更足一些;那个唯一的荷包蛋,也会在她低头吃饭的间隙,被斐拾荒用筷子看似随意地、实则精准地拨过去大半个,只留下小半块蛋白留在她自己碗里。

      楚留昔起初对这恶劣到极致的居住环境,感到了生理性的强烈不适与排斥,甚至在某些瞬间,会被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和绝望攫住。这里没有独立的、洁净的卫生间,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走过那条在夜晚总是光线昏暗、坑洼不平的窄巷,走到尽头那个气味刺鼻、蚊蝇横飞、脏污不堪的公共厕所,每一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都是一次对心理承受能力的巨大考验,她需要极力抑制住喉咙深处的作呕感。洗澡更是一场需要周密计划和心理建设的浩大工程。她要用那口底部有些许焦黑的小铁锅,在煤炉上反复烧好几壶水,听着水从寂静到发出细微嘶鸣,再到最终沸腾,然后将热水倒进一个硕大的、颜色是俗气却醒目的正红色、边缘粗糙的塑料盆里,兑好冷水。她必须蹲在屋内唯一一块相对干燥的空地上,在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得如同旧照片的笼罩下,局促而羞怯地快速擦洗身体,冰凉的空气接触裸露的皮肤,激起一阵阵寒颤,耳朵却要时刻警惕地竖起着,捕捉那扇薄薄铁皮门外任何一丝可能的脚步声或动静,心脏因此总是悬在半空,无法真正放松。

      夜晚,当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另一种属于黑暗的“热闹”便开始了。老鼠在天花板的木质夹层里,如同召开一场永无休止的运动会,肆无忌惮地奔跑、追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的窸窣声和尖锐的吱吱叫声,常常让她在深夜的黑暗中,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那片什么也看不清的、布满蛛网灰尘的屋顶,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躁动不安的胸腔内部。更不用说,隔壁那对年轻夫妻为琐事爆发的、毫无征兆的激烈争吵声、小孩在深夜撕心裂肺的哭闹声、以及不知从哪家缝隙里钻出来的、哗啦啦的麻将碰撞声和模糊的人语声,这些声音毫无阻碍地穿透薄得像纸一样的墙壁,无孔不入地侵扰着她敏感而疲惫的神经,将睡眠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奇异的是,她从未将这些汹涌的不适与恐惧化作一句抱怨,宣之于口。她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观察着斐拾荒如何沉默而熟练地、近乎漠然地应对这一切。她看着斐拾荒那双骨节分明、沾满黑色油污和细小划伤却异常稳定、有力的手,如何利落地用废旧报纸引燃煤炉里的炭块,如何在烟雾升腾中平静地扇着风,如何煮出那些仅仅能果腹的食物,如何在她惊呼插线板冒烟时,冷静地拔掉电源,用螺丝刀熟练地拆卸、检查、接好里面断裂的铜丝,又如何用一截弯曲的铁丝,巧妙地固定住那把总是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头椅子。从斐拾荒那沉默而坚韧的、仿佛能扛起一切生活重压的背影中,从她那近乎本能的、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中,一种奇异而坚实的安全感,如同地下深处悄然渗出的涓涓细流,开始在她惶恐不安、充满漂泊感的心里,慢慢滋生、汇聚、流淌。这是一种与过去那种被精致物质严密包裹、却时刻感受着情感冰冷与疏离的浮华生活,截然不同的体验。它粗糙,带着摩擦皮肤的痛感,它真实,弥漫着烟火与尘埃的气息,它原始,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生命的力量。

      屋子外,夜空下,或许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敲打着铁皮屋檐和窗户上残破的塑料布,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这声音,与屋内偶尔翻动书页的微响、以及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交织,构成了一曲属于这漏雨屋檐下的、最初的、沉默的诗篇。这首诗里,有蓝色的桌布,有倔强的绿萝,有野花的微光,有沉默的关怀,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狭小空间里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共处。

      第三章:金属与诗篇的夜晚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但似乎又有些不同。斐拾荒回来得比平时更晚些,天际最后一丝橘红色的霞光已被青灰色的暮霭彻底吞噬,巷子里零星亮起的灯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圈。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时,带进一股夜晚初临的微凉气息,以及一身更浓重的机油与金属混合的味道。

      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肩膀处被什么尖锐之物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泛着毛糙的线头,隐约露出里面颜色更深的里衬,像是某种无声的、诉说着日间激烈劳作的勋章,抑或伤痕。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窝下有淡淡的青影,仿佛连站立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但奇怪的是,那双平日里沉静如古井、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眸里,此刻却似乎跳动着一点不同寻常的、微弱的,却执着闪烁的微光,像是灰烬中未曾彻底熄灭的火星,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也非同寻常——不是往常那些被压扁的废纸板或揉皱的塑料瓶,而是几个从汽修店废料堆里仔细淘换来的、大小不一的废弃齿轮和轴承,它们表面覆盖着黑褐色的锈迹,齿牙却依旧保留着清晰的、属于工业制品的轮廓;还有一段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出其韧性与强度的铁丝,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

      她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对晚归的原因、肩膀上那道醒目的破口,以及手中这些非同寻常的“废品”的用途,做出任何形式的解释。她只是像完成某种日常的、无需言说的仪式一样,在门口那个用废弃砖头垫平的小小水泥池边,就着冰冷刺骨的水龙头,仔仔细细地、反复搓洗着双手,直到指缝间的黑色油污被暂时清理干净,露出皮肤本身的颜色,尽管那些细小的划痕和粗糙的茧皮无法洗去。然后,她走到屋内,沉默地脱下那件破损的外套,随意搭在门后的一个挂钩上,仿佛那破损无关紧要。

      接着,她径直走到门口,坐在那个矮小、被她的身体经年累月磨蹭得表面异常光滑、甚至泛着木质包浆的小马扎上。她将自己安置在这小小的、低矮的位置上,仿佛这是她在这个空间里最自在的角落。就着屋里那盏昏黄的、只有15瓦的白炽灯泡散发出的、有限而温暖的光晕——那光晕仿佛为她圈出了一小块专属的、与外界隔绝的领地——她拿出钳子、一把旧扳手等简陋得近乎原始的工具,开始笨拙而异常专注地摆弄那些冰冷的、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些狰狞的金属零件。

      她试图将那根坚韧的铁丝弯折成某种特定的弧度,用钳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力度需要掌控得恰到好处,太大则可能折断,太小则无法定型。她又拿起一个较小的齿轮,试图将它固定在铁丝弯曲的某个节点上,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金属与金属摩擦、拗折时,发出细微而坚硬的“咔咔”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富有节奏感,像是在谱写一首无人能懂的、关于工业、劳作与内心孤独的夜曲,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锈迹的涩感、铁丝的抗力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楚留昔坐在铺着蓝色桌布的床边,那是她在这个空间里唯一能称之为“领域”的地方。她就着同一盏昏黄而温暖的灯光,翻看着那本从斐拾荒捡回来的旧书堆里好不容易找到的、页面泛黄脆弱、边缘卷曲、散发着陈旧纸张与淡淡霉味的《诗经》。那些古老的、凝练的诗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原本将她暂时带入一个遥远而充满草木气息的、浪漫哀婉的世界。然而,她的注意力却无法长久地沉浸其中。偶尔从那些流淌了千年的诗意中抬起头,目光会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落在门口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仿佛与手中冰冷金属进行着无声而激烈对话的身影上。

      灯光柔和地、如同画笔般勾勒出斐拾荒专注的侧脸轮廓。她的鼻梁挺直,带着一丝不容折弯的倔强。嘴唇因全神贯注地用力而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嘴角微微向下,透露出她正面临的挑战。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还有一道不知是在修车时俯身于引擎盖下,还是在捡废品时弯腰于杂乱的废弃物中蹭上的、尚未清洗的黑色油污,像一枚无意间烙下的、属于她那个世界的特殊勋章。汗水微微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不像楚留昔过去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既不优雅,也不善言辞,更不懂得那些浮华社交场上的虚与委蛇、言不由衷。她像一块深埋于地底、未经雕琢、甚至布满粗粝棱角的顽铁,沉默地、固执地存在于这个光鲜世界的边缘角落,被遗忘,被忽视,被所谓的“主流”摒弃。然而,她却有着自身不容置疑的重量和温度,以及一种原始而粗糙的、直接撞击心灵深处的、动人心魄的美感。这种美,与《诗经》里那些来自田野阡陌的、质朴而热烈的美,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奇妙的、令人心悸的共鸣。

      “你在做什么?”楚留昔终于忍不住心中翻涌的、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她放下手中那本沉重而古老的诗卷,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清晨叶片上的露珠,更怕打破对方那层专注而脆弱的、用沉默构筑起来的保护壳。

      斐拾荒手上的动作明显地顿了顿,那双稳定有力的手,在昏黄光线下有瞬间的凝固。她没有抬头,浓密而微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使得她的眼神更显深邃难测。她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仿佛声带久未用于真正的交流,蒙上了一层岁月的锈迹:“……没什么,瞎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习惯被人关注私密举动的、下意识的防御和疏离,像一只长期独处、忽然被靠近的受惊的刺猬,迅速蜷缩起来,亮出了无形的尖刺。

      楚留昔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层瞬间竖立起来的、无形的壁垒。她善解人意地、甚至带着点歉意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顺从地、重新拿起了那本《诗经》,目光看似落回了那些泛黄的书页上,排列整齐的竖排繁体字上。然而,此刻,那些古老的、曾经让她暂时忘却烦忧的文字,却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魔力,变得陌生而隔阂,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它们的意义仿佛被门口那无声却充满张力的创造过程所抽空。她的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飘向斐拾荒和她手中那些正在被缓慢地、艰难地赋予新形态的、冰冷的金属零件。

      心中充满了某种隐秘的、连她自己也无法完全定义的期待,仿佛在等待一个谜底的揭晓,又像是在旁观一场无声的、关于救赎与表达的仪式。这个夜晚,屋外或许依旧下着绵绵的秋雨,雨水轻柔地敲打着铁皮屋檐,发出持续的、催眠般的声响。而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一边是沉睡千年的古老诗篇,书页静谧;另一边是正在诞生的、无声的金属诗行,在笨拙而坚定的手中渐渐成型。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两种相隔遥远的世界,在这漏雨的屋檐下,在这个沉默的夜晚,奇妙地交汇,编织成一曲更为深邃的、关于美、孤独与坚韧的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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