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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蜜色时光 ...

  •   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屋檐,声音时而细密如私语,时而急促如战鼓。这间位于城市边缘、被斐拾荒用极低成本租下的旧屋,在连绵的雨季里总是显得格外局促与脆弱。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铁锈的腥气,无声地浸润着屋内的每一寸空间,墙角那处永久的、地图状的洇湿水痕,似乎又向外扩张了一圈。

      然而,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漏雨的屋檐下,却孕育着两个灵魂之间,破土而出的、惊心动魄的春天。

      她们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盏灯是斐拾荒从废弃车辆里拆解改装的老式车载黄铜灯,光线温暖而局限,仅仅照亮灯下的一小方天地,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窗外,那串用废弃齿轮、螺栓和一小段弹簧片手工制作的风铃,偶尔被穿过缝隙的夜风拨动,发出零星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叮咚”声响,清脆,空灵,像是为这个夜晚,也为她们之间即将发生的一切,奏响的独一无二的序曲。

      楚留昔正蜷在那张用旧轮胎和厚重木板搭建的“沙发”上,膝盖上摊开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页脚卷边的诗集。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诗句上,而是穿透昏黄的光晕,落在不远处正埋头修理一台老式收音机的斐拾荒身上。斐拾荒的侧影在光影中显得格外专注,眉头微蹙,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沾着些许机油的手指,动作精准而稳定地拨弄着那些细小的零件。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楚留昔。这安宁如此陌生,又如此珍贵,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混合着旧书页的霉味、机油味,以及斐拾荒身上淡淡的、如同被阳光曝晒后的干净皂荚的气息——这是属于“现在”,属于“这里”,属于她们两人的,真实可触的味道。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斐拾荒若有所觉,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楚留昔看到她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灯火,那平日里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眼底,此刻仿佛有某种情绪在缓慢地涌动,深沉而灼热。

      没有言语。

      斐拾荒放下手中的螺丝刀,金属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向楚留昔靠近,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阴影笼罩下来,楚留昔的心跳骤然失控,如同被困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战鼓,一声声,撞击着耳膜。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书页,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斐拾荒在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平行。她们靠得那样近,近到楚留昔能清晰地看见她鼻尖上细小的、亮晶晶的汗珠,能感受到她呼出的、带着体温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脸颊,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非尴尬或疏离,而是一种饱胀的、充满了无声询问与确认的张力。窗外,风铃又是“叮咚”一响,像是某种许可,又像是最后的计时。

      斐拾荒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缓缓描摹过楚留昔的眉眼,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最终,定格在她眼角那颗浅褐色的、如同凝固泪滴的小痣上。那颗痣,在她苍白细腻的肌肤上,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美与脆弱,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是一道需要被抚平的伤痕。

      然后,她俯身,靠近。

      唇瓣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那触感比想象中更加柔软,也更加滚烫。像是一道电流,毫无预兆地窜过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楚留昔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不安与惶惑,都在这一刹那被清空,只剩下唇上那清晰无比的、灼热的压力。

      这个吻,生涩而用力,毫无技巧可言。它带着试探的惶恐、压抑许久终于破闸而出的本能渴望,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想要通过最亲密的接触来确认彼此真实存在的迫切。斐拾荒的唇带着近乎滚烫的温度,有些干燥,却异常坚定。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品般,用唇瓣摩挲着楚留昔的,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探索,轻轻含住了那微微颤抖的下唇。

      楚留昔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簌簌抖动。她感受到斐拾荒粗糙却温热的手掌,带着轻微的颤抖,抚上了她的后背。那手掌隔着薄薄的棉质工装(一件斐拾荒的旧衣服,穿在楚留昔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带着无限的怜惜与近乎虔诚的好奇,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划过她背部那些陈旧的、凹凸不平的、记录着往昔苦难与挣扎的疤痕。

      指尖所及之处,是粗糙的、与周围光滑肌肤截然不同的触感。楚留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瞬,那些刻意被遗忘的、属于“楚留昔”而非“被斐拾荒捡回来的女人”的痛楚记忆,似乎随着这触摸而悄然苏醒。然而,预想中的羞耻与难堪并未涌上心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全然接纳的安心感。斐拾荒的触摸里,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一种想要抚平所有创伤的温柔决心。楚留昔的心头,涌上密密麻麻的、如同针扎般的疼惜与酸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正如此笨拙又如此真诚地爱抚着自己的女人。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瞬间的僵硬,斐拾荒的吻变得更加轻柔,如同羽毛拂过。她的唇缓缓上移,带着灼人的热度,最终,无比郑重地、印在了楚留昔眼角那颗浅褐色的泪痣上。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纯粹的吻,动作带着近乎信徒般的虔诚与小心翼翼的笨拙,仿佛在亲吻一件举世无双、易碎珍贵的宝物,在封印一道悲伤的河流。

      “拾荒……”楚留昔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因方才的亲吻而带着微微的喘息和沙哑。气息温热而湿润,如同雨后的薄雾,萦绕在斐拾荒的颈侧。她将脸埋进斐拾荒带着机油味和阳光味道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这是唯一能让她漂浮灵魂得以锚定的港湾。“我们会一直这样吗?就这样……在一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如同偷来般温暖的深切依赖,以及对不可知明天的、深入骨髓的隐约恐惧。她太害怕了,害怕这只是一场幻梦,害怕醒来的那一刻,自己依旧身处那个冰冷华丽的牢笼。

      斐拾荒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收紧手臂,用尽全力般,将楚留昔更深地、更紧密地嵌入自己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为她构筑一个足以抵御一切风寒的坚固堡垒。沉默在潮湿昏暗的房间里蔓延,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彼此如雷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的灼热呼吸,以及窗外不知疲倦的、呜咽般的风雨声。

      很久,久到楚留昔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已经在这令人安心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她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叹息。然后,斐拾荒用沙哑得几乎破碎、却异常坚定清晰的嗓音,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会。”

      那一刻,这简单到近乎苍白的一个字,却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精准地落在楚留昔心上最柔软、最不安的地方。它不是华丽的誓言,没有周密的计划,甚至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固执,却奇异地抚平了她所有翻腾的焦虑。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迅速洇湿了斐拾荒肩头粗糙的布料。她没有出声,只是更紧地回抱住对方,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这是生命中最后一次拥抱。

      她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如同两株在冰冷无边、暗流汹涌的海洋中独自漂浮了太久、根系几乎枯萎的植物,终于找到了彼此,缠绕在一起,天真地、也是绝望地以为,仅凭着这点微弱的暖意和看似坚韧的力量,就能对抗整个世界的洪流与那隐约可见、正在天际积聚的风暴。

      自那个雨夜之后,某种无形的壁垒被打破了。她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段如同浸渍在蜜糖与流光中的、短暂而极致的甜蜜时光。这甜蜜,并非建立在物质丰沛或世俗认可之上,恰恰相反,它绽放在贫瘠、粗糙,甚至有些狼狈的现实土壤中,却因此显得更加纯粹、炽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美丽。

      斐拾荒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与冰冷机器和油污打交道的修理工。但她的沉默里,开始充满了对楚留昔无微不至的、行动派的关怀。她会在清晨早早起身,在楚留昔还蜷在带着彼此体温的被窝里熟睡时,轻手轻脚地生起那只小煤炉,熬上一锅软糯粘稠的白粥,有时会奢侈地放进几颗红枣,或者磕入一个金黄的鸡蛋。她会仔细检查屋内每一处可能漏雨的地方,用她灵巧的手和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防水材料,进行加固和修补。她甚至用废弃的汽车座椅和弹簧,为楚留昔改造了一把相对舒适、可以靠着看书的旧椅子。

      而楚留昔,也在这片由斐拾荒用双手构筑的、简陋却安全的方寸天地里,一点点褪去过往的精致与娇气,尝试着学习生活本身粗糙而坚实的质地。她开始学着用那只锈迹斑斑的铁锅炒菜,尽管时常手忙脚乱,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她学着在昏暗的灯光下,为斐拾荒缝补那些磨破的工装,针脚从最初的歪歪扭扭,渐渐变得细密整齐;她会在斐拾晚归时,点亮那盏黄铜灯,守着炉子上温着的饭菜,听着窗外的风声和隐约传来的汽修店敲打声,内心充满了平静的等待。

      她们的语言交流依旧不多,但一种更深沉的、基于眼神、触碰和共同呼吸的默契,在悄然滋生。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是渴了还是累了;一次无意的触碰,便能激起心底一片温软的涟漪。斐拾荒会在她看书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水;楚留昔则会在她满手油污地忙碌时,用干净的毛巾,细心擦去她额角的汗水。

      然而,这段被她们小心翼翼珍藏的时光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来自于一次小小的“奢侈”出行。

      斐拾荒偷偷动用了自己一点点、好不容易攒下、原本打算买一套更趁手、更专业扳手工具的微薄私房钱,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休息日,带着楚留昔,坐上了那辆叮当作响、除了铃不响哪里都响的旧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了城西那个庞大而嘈杂、充斥着三教九流和各色旧物的旧货市场。

      那是与她们平日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旧木头、发霉纸张、劣质油漆以及无数种难以名状的、属于“过去”的复杂气息。摊位一个紧挨着一个,如同迷宫般延伸,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物件:缺了口的瓷碗、色彩暗淡褪色的绣品、指针停滞的座钟、外壳斑驳的收音机、泛黄的黑白照片、封面模糊的小说……琳琅满目,光怪陆离,仿佛一个被打碎了的、属于不同时代的记忆坟场。

      楚留昔紧紧跟在斐拾荒身边,一只手下意识地拽着她的衣角,既感到新奇,又有些微的不安。她太久没有置身于如此密集的人群中了,那些喧哗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哭闹声,都让她有些眩晕。然而,斐拾荒坚实的身影,和她偶尔回望过来的、带着询问与安抚意味的眼神,成了她最好的定心丸。

      她们随着人流缓慢移动,斐拾荒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偶尔会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拿起某个锈蚀的零件或一把旧工具,与摊主简短地交流几句,眼神锐利地检查着物品的成色。楚留昔则更像一个闯入异世界的观察者,目光好奇地掠过那些承载着无数陌生人故事的旧物。

      在一个相对冷清的角落摊位前,楚留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埋头修理一只闹钟的干瘦老头,对过往的顾客并不甚热情。摊位上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看起来年代更为久远的物件:几枚颜色暗沉的古钱币串在一起,几方雕刻模糊的石头印章,一些辨不出原色的玉饰碎片,还有几本线装的、虫蛀严重的棋谱。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斑驳的瓷器碎片和色彩暗淡的绣品,被一枚静静躺在红绒布角落、毫不起眼的铜钱吸引。那铜钱锈迹斑斑,边缘磨损严重,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暗绿。然而,就在那斑驳的锈迹之间,她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笔画古朴的字体。她凑近了一些,心脏没来由地微微一紧。那是一个“荒”字。

      “荒”。

      她觉得这像某种宿命的巧合,或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予的、带有强烈隐喻意味的暗示。她的过去,是一片被精心修饰却内心荒芜的花园;斐拾荒的名字里,带着一个“荒”字;而她们相遇的故事,本身就始于一场在“荒芜”中的“拾取”与“遗留”。这枚带着“荒”字的铜钱,仿佛浓缩了她们之间所有的因果与联结。

      斐拾荒顺着她凝滞的目光看去,没有多问一句,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她直接上前,蹲下身,拾起了那枚铜钱,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那摊主这才抬起眼皮,瞥了她们一眼,懒洋洋地报了个价——一个对于这样一枚品相破损、来历不明的铜钱来说,明显偏高的价格。

      斐拾荒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像往常买东西那样,习惯性地、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她只是从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钱包里,数出相应的、皱巴巴的纸币,递了过去。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不容亵渎的仪式,任何关于价格的磋商,都是对这仪式感的破坏。

      摊主似乎有些意外,接过钱,嘟囔了一句什么,又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闹钟。

      斐拾荒转过身,将那枚带着历史厚重感、冰冷锈迹和神秘色彩的铜钱,轻轻放在楚留昔白皙柔软的掌心。铜钱入手一片冰凉,粗糙的锈迹摩擦着细腻的皮肤,带来一种异常清晰的、沉甸甸的存在感。

      她的目光沉沉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楚留昔,眼神深邃如同夜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几乎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捡到了它,”她顿了顿,视线牢牢锁住楚留昔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扇心灵之窗,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最深处,将那不安的灵魂牢牢锚定,“也捡到了你。”

      楚留昔握紧了掌心的铜钱,那冰凉的金属,很快被她急促攀升的体温所焐热,棱角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微痛而又真实的触感。她抬眼,勇敢地迎上斐拾荒那双深邃的、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古井的眼底,此刻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赤裸的真诚和一种滚烫的、几乎能将人灵魂都灼伤的情感。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但这简单的一句话,配合着这枚特殊的铜钱,却比任何誓言都更能击中她的心脏。

      巨大的动容如潮水般汹涌漫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理智与潜藏的不安。鼻腔泛起强烈的酸意,视线迅速模糊,她声音微颤,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回应道:“我的过去一片荒芜,直到你……留下痕迹。”她说的是斐拾荒在她荒芜心田上开垦出的绿意,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也是这枚带着“荒”字的铜钱,为她们在命运洪流中相遇相守的关系,烙下的、如同契约般的象征。

      这枚看似不起眼、却承载了两人之间最沉重也最甜蜜情感的铜钱,从此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一个无声却重于泰山的誓言。回到她们漏雨的小屋后,楚留昔翻找出自己带来的、一根原本用于系扎礼盒的红色编织绳,那红色鲜艳而纯粹,如同她们此刻的情感。她坐在灯下,就着斐拾荒修理零件时用的放大镜和精细工具,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无比细心、虔诚地将那枚铜钱串起,打上牢固而精巧的结,做成一个简单却意义非凡的项链。

      当她将这项链戴上,那冰凉的金属紧贴着胸口温热的皮肤,落在心口的位置时,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油然而生。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枚铜钱,而是斐拾荒那份沉默而坚定的承诺的化身,一点点熨帖了她长久以来漂泊不安、充满恐惧与迷茫的灵魂。从此,它再未离身。

      那是她们之间最美好、最甜蜜、最不真实的一段时光。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冰冷坚硬的废墟里,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炽热情感开出的花,尽管根基不稳,土壤贫瘠,四周危机四伏,随时可能遭遇现实风雨的无情摧折,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倾尽所有地绽放得无比热烈、纯粹,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不计后果的决绝美丽。她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完整的自己,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渴望已久的光。

      然而,现实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始终如影随形,如同潜伏在甜美梦境边缘的魇兽,伺机而动。

      楚留昔那个放在行李箱最深处、用层层衣物包裹着的、象征着过往那个华丽世界的手机,就像一枚埋藏着的、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它通常死寂无声,但偶尔,会在深夜,或者她们刚刚沉浸在片刻温馨时,突兀地、执着地震动或响起那首设置好的、优雅却冰冷的钢琴曲铃声。每次那刺耳的、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声音响起,都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划破她们之间好不容易营造出的、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宁静与幸福。

      楚留昔的脸色会骤然变得惨白,如同被抽干了血液。她通常会手忙脚乱、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冲过去,翻找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那个熟悉又令人恐惧的名字或号码,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痛苦。有时,她会直接挂断,然后将手机狠狠塞回行李箱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有时,她会在斐拾荒沉默的注视下,走到屋外,在风雨声中,压低声音,进行一段短暂而压抑的通话。每次回来,她的眼眶总是红的,身上带着一股从外面沾染的、挥之不去的寒意与低落。

      而斐拾荒,则会在她接电话时,停下手中所有的动作,背对着她,或者低头凝视着某一件工具,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紧绷。她从不询问,从不干涉,但那紧抿的唇线、骤然锐利的眼神,以及重新蒙上的一层厚重阴霾,都清晰地表明,这铃声同样也一次次地刺穿着她的心。它在提醒着她,楚留昔并非完全属于这里,属于她。在那个她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世界里,有着强大的、试图将楚留昔拉回去的力量。

      此外,斐拾荒汽修店里,那些光着膀子、满身油污、性情粗豪的工友,以及偶尔来店里修车的、三教九流的顾客,他们投来的目光,也是无处不在的细刺。当楚留昔偶尔去店里给斐拾荒送饭,或者只是站在门口等她下班时,总能感受到那些毫不掩饰的、带着探究、好奇、甚至暧昧不清意味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他们私下里隐约的、不堪入耳的议论与嘲笑,如同污浊的空气,即便隔着距离,也能隐约飘入耳中。

      “嘿,瞧见没?荒哥捡来的那个小美人儿又来了……”
      “啧,真是朵鲜花插在……你说她图啥?”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跟咱们荒哥玩玩儿……”
      “荒哥也是,平时闷声不响,没想到手段可以啊……”

      这些话语,像细小的、无处不在的牛毛细针,持续不断地、顽固地刺穿着这层她们共同编织的、脆弱的平静与幸福。斐拾荒通常会用一个冰冷的眼神,或者一声带着警告意味的、重重的敲击声,让那些议论暂时平息。但她无法堵住所有人的嘴,也无法改变那些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每一次,当她看到楚留昔因那些目光和话语而变得不自在、眼神闪烁时,她紧握扳手的手指,都会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内心翻涌着一种混合着无力感和暴戾情绪的怒火。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深爱着,拼命想要抓住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斐拾荒试图用沉默的行动和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付出与保护,笨拙地、一砖一瓦地构建一个看似虚无缥缈却承载了她全部心血与希望的未来蓝图;楚留昔则渴望用言语的承诺、情感的不断确认和被外界“认可”的、光明正大的关系形态,来获取对抗原生家庭和世俗眼光的勇气与所谓永恒的安全感。

      她们的爱,真挚而炽热,足以温暖彼此寒冷的灵魂。然而,她们爱的方式,以及对“未来”的理解和期待,却如同两条出发于同一点,却指向不同方向的射线,在短暂的甜蜜交汇后,终将面临着分离的考验。她们不知,命运的齿轮早已在黑暗中悄然转向了截然不同的、充满悲剧色彩的轨迹。那枚象征着于“荒”中相遇、相守的铜钱,这串吟唱着独属于她们金属诗歌的风铃,是否真的能抵挡得住,那即将到来的、真正的、席卷一切的、名为现实与命运的荒芜?

      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总是格外甜美,也格外短暂。如同夕阳沉入地平线前,那最后一道绚烂至极、却也预示着长夜将至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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