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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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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午后,暑气蒸腾,蝉鸣聒噪。阳光白得晃眼,透过紧闭的窗帘缝隙,在木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细的光柱,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
陈诩一个人在家。
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维持着室内恒定的凉爽。他蜷在客厅那张宽大的、柔软的米白色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空调毯。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播放着一部关于宇宙探索的纪录片,旁白的声音冷静而平缓,混合着太空舱通讯的电子杂音和星体运行的背景音。
他并没有认真在看。视线有些涣散地落在屏幕上变幻的光影里,手里捧着一本看到一半的、砖头厚的英文原版物理期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
这是一种他惯常的、极致的节能状态。身体和精神都放松到近乎停滞,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和一点点接收外界信息的通道。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只剩下空调声、纪录片低语,和他自己平稳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很安静。是他喜欢的安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玄关处传来钥匙粗暴地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带着一种急躁的力道。接着,大门被“哐”一声推开,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摩挲书页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起身,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只是原本放松的脊背,微微挺直了一些。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由远及近。陈继铭走了进来,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领带歪斜,脸色因为酒精和暑气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看到窝在沙发里的陈诩,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浑浊的目光扫过电视屏幕和那本摊开的厚重期刊。
“又在看这些没用的东西?”陈继铭的声音带着酒后特有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厌烦,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天天窝在家里,跟个死人一样!你就不能出去走走?有点活人气?”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静谧的空气。陈诩抿紧了嘴唇,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握着期刊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有些泛白。
这种沉默的抗拒似乎更加激怒了陈继铭。他几步走到沙发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陈诩。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了?!”陈继铭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想要掌控一切的烦躁。他伸出手,似乎想夺过陈诩手里的书。
陈诩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这个细微的躲避动作,像是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陈继铭积压的怒火。
“躲什么躲?!”陈继铭猛地一把抓住了陈诩的手腕,力道极大,捏得他生疼,那本厚重的期刊“啪”地一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翅膀硬了是吧?!连老子都敢躲了?!”
手腕处传来尖锐的疼痛,陈诩的眉头紧紧蹙起,但他依旧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抬起眼,冷冷地看向陈继铭。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厌恶和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抗拒。
这眼神彻底激怒了陈继铭。酒精和某种失控的情绪冲垮了他本就稀薄的理智。
“你那是什么眼神?!”陈继铭另一只手猛地抬起,却不是去拿书,而是用力推搡了陈诩的肩膀一下,将他整个人推得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沙发坚硬的木质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
“呃……”陈诩闷哼一声,眼前瞬间黑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从后脑和肩膀处炸开,让他一阵眩晕。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试图保护自己。
“废物!”陈继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里吐出更加恶毒的字眼,“跟你妈一个德行!除了会摆张死人脸,还会干什么?!老子养你这么大,就是养了个白眼狼!”
妈妈……
这个久远而柔软的词汇,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进了陈诩早已麻木的心脏最深处。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尖锐、更冰冷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蜷缩在沙发角落,额头顶着膝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身体因为疼痛和某种更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但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面的一切。
陈继铭似乎骂够了,也或许是酒精带来的暴怒发泄完毕,他喘着粗气,最后狠狠地瞪了蜷缩在那里的陈诩一眼,像是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滚回你房间去!别在这里碍眼!”他不耐烦地吼道,然后踉跄着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然后,一切重新归于死寂。
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和纪录片里依旧平缓叙述着的、关于遥远星系的冰冷知识。
陈诩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后脑和肩膀的疼痛在持续,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但这些身体上的感觉,渐渐变得模糊,被另一种更庞大、更窒息的感受所取代。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冻结了血液,冻僵了四肢百骸。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客厅里依旧明亮整洁,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划出刺眼的光痕。那本厚重的期刊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地毯上,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公式和图表,此刻看起来陌生而遥远。
一切都和几分钟前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撑着沙发,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每走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疼痛,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灵魂。
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才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支撑,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将脸埋进臂弯里,身体控制不住地、细微地颤抖起来。
不是害怕。不是委屈。
是一种更深沉的、早已刻入骨髓的……荒凉。
爸爸刚才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他早已尘封、不愿触碰的记忆之门。
妈妈……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带着陈旧照片般泛黄的色泽,和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温暖气息。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身上总是有一种很好闻的、像是阳光和鲜花混合的味道。她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叫他“诩诩”,会在他午睡时轻轻哼着歌,会在他因为打翻牛奶而手足无措时,蹲下来抱住他,笑着说“没关系,妈妈再给你倒一杯”。
他记得客厅里曾经有一架白色的钢琴,妈妈有时候会坐在那里弹琴,音符像流水一样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爸爸那时候好像也会偶尔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妈妈身上,嘴角带着笑意。那时的家,好像是有声音的,有温度的,连空气都是柔软的。
他还记得,妈妈会牵着他的手去公园,教他认识各种花草,会在下雨天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图画书,会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地守着他……
那些记忆太过久远,太过美好,美好得近乎虚幻,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后来呢?
后来,妈妈不在了。那场车祸带走的不仅仅是一个人,似乎也带走了这个家里所有的色彩、声音和温度。
爸爸开始变得很忙,经常不回家。偶尔回来,身上总是带着酒气,脾气也变得很坏。那架白色的钢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走了,客厅变得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安静。
再后来,爸爸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有时是冷漠的忽视,有时是带着审视的打量,有时……是像今天这样,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烦躁。爸爸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说他长得像妈妈,说他的性格也像妈妈,说这种沉默寡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心烦。
起初他不懂,后来渐渐明白。爸爸大概是在透过他,看到那个早已离开的人,并将那份失去的痛苦和无处发泄的怨愤,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他成了这个家里一个尴尬的、不受欢迎的遗物,一个提醒着痛苦过往的活体纪念碑。
所以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降低存在感,学会了把自己缩进一个坚硬的、节能的壳里。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冲突,减少消耗,才能在这个冰冷空旷的房子里,勉强地“活”下去。
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父亲的冷漠和刻□□惯了这种无声的、孤寂的生存状态。
可原来,有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只是被厚厚的冰层覆盖着,一旦被粗暴地揭开,依旧会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陈诩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没有眼泪。
他早就不会哭了。
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不知疲倦。
而房间里,少年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冰冷的孤岛。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显示着何俞逢发来的信息:
【在干嘛?想你了。】
那微弱的光,像是黑暗冰冷的海面上,唯一一盏遥远的、温暖的灯塔。
陈诩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屏幕上的光,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了回来。
他闭上眼,将手机屏幕按灭,重新塞回口袋。
然后将脸,更深地埋进了那片无人可见的、冰冷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