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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迷雾(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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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孟安接收到苏辛的记忆片段,停顿了几秒钟,才小心翼翼地说:“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回忆童年,我是能直接看到的吧。”
她们相识多年,不把过往经历坦诚近乎成为一种默契,保护着彼此过于细腻的感知力。
苏辛看向小林,语气轻松:“我也直接进入过你的记忆,礼尚往来。”
她不喜欢欠任何人的,再亲近也要把账目计较清楚。林孟安早年间与孟晗在北桓山的日子,对小林来说绝不是能随便窥探的记忆。
而苏辛曾被动以梦魇的身份进入那段记忆,在最近的位置亲历几年之间的所有细节。
现在她回忆自己的过去,儿时在山上那段与母亲相处的快乐时光,其实都是婴儿时期的,靠大人们的讲述形成脑内画面。
小学、初中,苏辛的经历乏善可陈。因为太顽皮被吓唬,送去隔壁的大娘家学养猪的事,已经算她感觉最丢人的事了。
对今日的坦诚有预先准备,她的记忆抹去了父亲这个人物的存在,但好像与现实大差不差。
林孟安修改过在清心庵的过去,那么她把一些无伤大雅的故事情节删去,也算扯平了。至于中考后的突发事件,现在她不会提起。
小时候穷,但母亲陪伴她从村子到镇上,又在与她沟通后去找声乐老师,支持她考艺术班,其实苏辛感觉自己过得算得上顺遂无忧。
母亲在镇子上工作了几年,预备之后要到县里,再过些年去到更远的省会城市定居。
林孟安听到村里人和苏辛母亲对孩子的称呼并不一致,都不是苏辛现在的名字。想来之后还有变故发生,但这段回忆只到中考为止。
苏辛等她消化完这段记忆,才出声道:“我等你准备好的那天。”
这是她们今日入梦前的约定,也是两人之间的第二个承诺。
林孟安在清醒梦之后就说过,清心庵梦魇与苏辛无关。但既然那段记忆与现实不符,那么小林当初的修改不会是毫无缘由的。
她不会做多余的事,除非这件事将要对她的现在或未来产生影响。
而苏辛把自己记忆中的转折点藏起,等到林孟安能够寻回真实的一切之后,才打算用故事的结尾交换她们的未来。
那个有彼此陪伴的未来,是苏辛对林孟安许下的第一个承诺。
有年龄差的亲人通常不至于同年离世,恋人可能会分手,朋友也许因走上不同的道路渐行渐远。但她们之间与按照通常标准分类的人际关系相处模式并不一致。
不论林孟安缺失的是记忆还是情绪,现在的她都是不完整的。那么苏辛并不打算践行承诺。
过往所有发生过的事件,与之相伴的自身与周遭的改变,这些才组成一个完整的人。当面前的人并非曾经许诺时的对象,诺言等同于空谈。
毕竟,小林忘掉的那部分与苏辛本人有关。
林孟安根据苏辛的提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好像不记得她们是怎么熟起来的了。
苏辛没有参加高考,高中毕业后就离乡在外打工。林家小馆包吃包住,让她能把工资都攒下来,不至于为了日常开销发愁。
按照两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风格,员工和老板女儿就是陌生人,从刚开始就根本不存在林孟安会被苏辛的情绪影响到的契机。
小林有意识地调控陌生人情绪的时候,通常都是在对方有短期内激烈波动的情况下。
因为她自己会受到波及,所以她才会去关注去帮助,其实也是在避免自己后悔。而现在苏辛已经明白了其中因果,林孟安被困在了童年。
但苏辛并不是情绪外放的人。她把自己的每一次表达都当作手段,只在有需要的时候表露。
她们刚开始确实只会是过客。
既然林孟安删掉了初遇的相关内容,苏辛不打算直接替她补上。信任对方这么做有理由,于是那段过往是必须由她本人开启的记忆。
就像方才最后一个梦境里的对峙,以及拉扯之间出现的与往日旧事的共鸣。
是她们共同选择了彼此间的相处模式,并不是苏辛自己的独断。既然已知对方遗落的那部分内容,她料定她们仍然会走回原有的轨道。
所以苏辛也会好奇,林孟安如此周折地大费工夫,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呢?
带着小林关于下一个梦境会有些吓人的预警之后的心理准备,苏辛从床上醒来,看见坐在床边默不作声的林孟安。
视野昏暗,原身心底满是无法逃脱的恐惧。
但在苏辛与小林对视之后,两人的表情都尴尬了起来。林孟安开口问道:“你看见的是我的样子?不是怪物?”
本来这里应该是一个面目狰狞凶狠、不出声但一直盯着对方的怪物,在梦境主人误以为自己睡醒的时候,给她梦中的第一个贴脸杀。
可苏辛在梦境中看到的是卸去伪装的林孟安本人,就显得此前的心理准备莫名其妙了。
苏辛环顾四周,在室内瞄到鱼缸里正在游动的小鱼之后,对林孟安说:“你先走,给我点梦境体验。”
林孟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无奈地回头又提醒了一句:“这个梦是真的有点吓人的,你害怕了记得马上叫我。”
她随即附身其中一条金鱼,看着床边的人影瞬间变了形态。
苏辛把身体的掌控权交回给梦境主人。
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睡在床上的人,而梦境的主人能察觉到视线存在,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抬起手臂。
那是一种无力反抗的恐惧,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注视,就让被观看的人感觉到鬼压床一般的惊悚。
她睁开眼与那张脸打了照面,那是一张五官变形、头发焦黄、表情扭曲的陌生面孔,就像火灾的幸存者,带着对凶手的仇恨,用视线把她扣押在自己的床铺上。
苏辛的记忆隐约松动,她调整自身状态,把溢出的一缕思绪压回去,用心声安抚正要冲过来把她拎出原身的小林。
“我没事,等会儿出梦再跟你解释。”
闭上眼,天光洒落在明明有着天花板的室内空间,照得人无法再睁开眼睛。
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得紧贴地面。
楼宇倾塌,她席地躺在室外的草坪上,飞落的砖石从她的身周砸下,将周遭地表犁得坑坑洼洼。她的心里是逃过一劫又突逢灾祸的畏惧。
怕被倒塌大楼的建筑材料砸死,又隐约期待钢筋水泥掉落得准一些,给她个痛快。
三岁孩童的信息过载、十岁学生面临的各方面压力、十五岁少年与现实相悖的幻想,这些梦境并不会给苏辛带来即时的巨大压力。
她此前的疲惫来自于高频切换,以及隐约的对于梦境主人在现实中后续状况的担忧。
方才短暂休息时,林孟安讲到,这种忧虑脱胎于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共情与同理心,解法是出梦后进行课题分离,不去负担别人未来的人生。
疏解梦境本身的负面情绪,给出认知通路的改变建议,这是她们仅有的能做到的事。
这次入梦前,林孟安就预先讲明,这位梦境主人在现实中也并未遭遇极端暴力事件,但确实长期身处高压环境。
梦魇爆发在她搬出原生家庭后。
多梦、惊惧、被害妄想,一些来自于工作带来的难以缓解的疲劳,更多源于她此前从亲人那里听过的各式各样的“忠告”。
以及一次次看到社会新闻之后的无可奈何。
地面并无震动,但成片的高楼倒下。从方才昏暗房间里,被人注视着的惊恐,骤然切换到烈日照耀下亲历无力扭转的灾难。
梦境主人外表是个很“正常”的人,只是黑眼圈重了些,这在现代社会不少见。
但她的内里已经在一点一点被侵蚀蛀空。
苏辛放任自己去体会很多年没有过的感受,她似乎早就忘记了什么是害怕,满脑子都是赶紧解决问题,直到万事大吉之后再默默爆发。
然后她站起身,石块仿佛自带锚定,开始纷纷往她身上砸了过来。
林孟安中止梦境进程,走到她身边,低声询问道:“还要继续吗?”
苏辛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止住身旁人起手的动作:“我在想,她是否能自救。”
外力清扫掉这些负面情绪,再帮助梦境主人调整过去的认知思路,自然是一种解决方式。但在被魇住的当下,她有没有可能自己挣脱出来?
梦是虚假的,魇依托于现实,而梦中人的一切恐惧在尚未脱身时与现实中不存在差别,在那个当下带来的负面感受都无比真切。
她是真的在梦中被束缚并亲历了灾难。
林孟安低下头,声音沉闷:“目前看来,不存在这种可能。”
梦境中,现实里的压力与恐惧趁虚而入,越是害怕越是有放大效应。能够用理性残留在梦中解决问题的,也就不是梦魇了。
“不要在虚假中寻找意义,这些都依附于现实存在,而我们做不到彻底改变现实。”
苏辛脸上露出笑容,不是她对镜训练过的标准礼貌微笑,而是带着不屑与嘲讽:“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可能?”
建筑物的毁灭尚未停止,天光仍旧炙烈,却在两人身边停滞。
一个范围很小的空间形成,包裹着其间的两个外来者,阻挡了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因素进入其中。林孟安看到苏辛转身面向她。
“如果你不想试,我不介意代行你的异能。”
尖锐的警报声传来。
灵慧师太看了一眼手机,把界面划掉,继续与赵靖阳的洽谈。
她指着信号放大器问:“栖尘区的人口数量与统计数据不一致,是因为这个?”
网上能够查到的公开信息里,栖尘虽然是没有多长历史的新区,但因为背靠霖城这艘巨楫,人数也已经达六十万有余。
鸿运小区之外,从北桓山庄至栖尘桥港交界地带,还零散分布着一些居民区。
大大小小加总起来,确实可以满足六十万人口的居住需求,盖因栖尘占地足够广,过去也因临山,开荒风险大,一向被各大开发商忽视。
但林孟安的异能导致她在几年之间确认了其中异常:栖尘区的住户们,似乎都不做梦的。
并不是完全无法窥探,而是在数量上与别的区相比差别过大,不成比例得少。至于噩梦频率方面,倒是相差无几。
栖尘的梦境数量在近几年内突升,其中有不少是完全重复的,似乎在把一个人当几个人用。
赵靖阳点了点头:“师太这里能查到的,大概有多少人?”
灵慧不想一上来就太直接,于是往多了报了个数:“实际一万,扩员后大概三十多万。”
哪怕使用了额外的工具,人的脑电信号汇集后的波频,在林孟安眼中如同黑夜里的灯火,哪盏瓦数低得过分还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