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补阙》夙衷

28、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第三日，京畿道，田玉县境内。
　　时值盛夏，关中大地暑气正浓。官道两侧，大片田地已结束了冬麦的收割，裸露着浅黄的麦茬，其间点缀着开始拔节的粟苗，望去一片绿意葱茏。远山如黛，渭水支流蜿蜒而过，端的是一派关中富庶景象。一队看似寻常的商旅车马正不紧不慢地行进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三辆装载着箱笼的马车，十余名作护卫、仆从打扮的随行人员，风尘仆仆，与往来此地的寻常行商并无二致。
　　然而，若有心人细观，便会发现这些“仆从”步伐沉稳，眼神锐利，而那被护在中间的青衣“郎君”，虽衣着朴素，身姿却过于挺拔，气度沉静得不似商贾。
　　这正是程瑾一行人。
　　依照上报给尚书省和沿途州县的正规行程，京畿按察使的仪仗此刻应在大张旗鼓地前往京南县。然而，离开京城不过十余里，程瑾便下令收起旌节官牌，全员换上便装，绕开官道驿站，悄然转向了与京南截然相反的西北方向——田玉县。
　　马车中，程瑾脑海中清晰地复盘着四方县治的“病症”：
　　京南县：折纳价恒定为令人咋舌的十五文，远低于市价。此为明火执仗的强盗，问题最显，但水也最深，必然已严阵以待。
　　田玉县：账面上最“干净”，折纳价二十一文，与市价完全吻合。但周世安看出了更深层的破绽——“账目粮价与市价吻合，然上等粮入库比例不足一成，与当地粮产质量严重不符。须核查验粮胥吏。” 此为偷梁换柱的窃贼，手段更为隐蔽高明。
　　其余两县，惰政废弛，虚报损耗，处理阻力较小。
　　“与其先去京南啃那块最硬、防备也最严的骨头，陷入缠斗，”程瑾思忖着，“不如直扑这看似无懈可击的田玉。”
　　田玉的完美账目是其最好的保护色，也必然是其最松懈之处。若能在此地首战告捷，凭借周世安指出的“粮食品质”这一精准突破口，迅速揭开其“偷梁换柱”的把戏，不仅能取得开门红，极大震慑京南、平等县，更能从技术层面摸清他们玩弄律令、粉饰账目的新手段，为后续查案积累关键经验。
　　一行人离开官道，沿着乡间土路前行。程瑾下车骑马，与身旁的车夫讨论着路程，忽然，前方草丛一阵窸窣。
　　只见一只灰褐色的野兔被马蹄声惊动，从田埂边猛地窜出，在开阔地上惊慌失措地疾奔。
　　“使君，是只肥兔！”护卫队长洪彬眼睛一亮，低声说道，手已按上了弓囊，但随即停下，目光请示地看向程瑾。
　　程瑾目光一凛，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并未言语，只是闪电般从马鞍旁摘下自己的角弓，抽出一支白羽箭。蹬里藏身、开弓、瞄准、撒放——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显然是自幼严格训练的结果。
　　“嗖——”
　　箭去如流星，精准地贯穿了野兔的脖颈。那小东西又向前蹿了两步，便倒地不动了。
　　“好箭法！”护卫们由衷地喝彩。
　　就在箭矢离弦、精准命中目标的那个瞬间，一股久违的畅快感猝不及防地涌上程瑾心头。这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将她猛地拉回了那些在京城郊外纵马驰骋、与同窗好友肆意比试弓马的少年时光。她本性里何尝没有几分疏阔不羁？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崇文馆当着众人的面，直言点评那位沉默寡言的九皇子“诗文失了少年意气”。
　　只是这数月来，家族剧变，身陷囹圄，女扮男装的秘密骤然暴露御前，入仕为官后更是步步谨慎，她不得不将那份跳脱飞扬的性子死死压住，学着用沉稳持重的外壳包裹自己。此刻行在这旷野之中，远离了京城的重重宫阙与规矩束缚，那被压抑已久的天性，竟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露。
　　程瑾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得意，回头对众人笑道：“如何？当年我可是凭这箭术，赢过秦将军家的公子呢！哈哈，他当时气得一天没理我！”
　　护卫首领洪彬闻言，古铜色的脸庞露出惊讶：“使君竟能赢了秦公子？卑职听闻那位小爷年纪虽轻，骑射功夫却已得了秦将军真传！”
　　程瑾将角弓挂回马鞍，摆手笑道：“那天也是赶巧，来了股邪风，秦公子有两箭偏了些。”她语气轻松，眼中却闪着几分得意。
　　一名护卫立刻策马前去，将箭矢和猎物一并拾回。程瑾接过尚带余温的兔子，掂量了一下，眼中笑意未减：“还挺肥硕。”
　　她熟练地将箭矢擦拭干净收回箭囊，随手将兔子递给阿穆，语气轻快：“阿穆，要用饭了，给大伙添道菜！”
　　“好嘞！”阿穆利落地接过，脸上也漾开了笑意。他拎着尚带余温的野兔，快步走向已在溪流旁平坦处开始忙碌的众人。
　　这支三十人上下的队伍显然训练有素，无需过多指令，便已各司其职。几名护卫自发地在周边高处警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近动静。其余人则卸下马鞍，牵马至下游饮水刷洗。另有几人熟练地捡来干燥的枯枝，寻了块背风且远离林木的空地，迅速挖出简易灶坑，升起两堆篝火。一口铁锅被架起，清水注入，咕嘟咕嘟地开始冒泡；另一堆火上，则架起了烤架，准备处理那只新鲜的野味。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柴火的清香和即将到来的食物暖意。
　　趁着众人埋锅造饭的空隙，程瑾将郑迁、周世安，以及张济推荐的贾峥、常禹辰两位御史召集到了溪边议事。
　　郑迁年约三十，样貌冷峻，即便连日旅途劳顿，衣袖领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周世安年逾四十，眉宇间带着常年伏案留下的细密皱纹，此刻那双眼睛却格外专注。贾峥与常禹辰皆是三十出头年纪——贾峥面容整肃，自带一股凛然之气；常禹辰则神色沉稳，眉宇间凝练着多年巡察地方积攒的阅历与气度。
　　程瑾收敛了轻松神色，对众人道：“诸位，田玉县在望，时机紧迫，我们需再议一议接下来的方略。”
　　接着，她展开地图，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世安身上：
　　“周主事，烦请说说在账面上发现的蹊跷。”
　　周世安躬身道：“回禀使君，田玉县账目的问题不在数字本身，而在粮食定等。账面显示入库的上等粮不足一成，但下官查阅农事册，田玉水土向来以出产上等粮著称。这中间的差距，恐怕都被人做了手脚。”
　　程瑾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即转向众人，语气坦诚：“不瞒诸位，这是我头次办差。有个最直接的想法——既然疑点指向仓库，我们为何不直扑官仓，封库查验？这般迂回暗访，是否多此一举？”
　　她这个问题问得直接，甚至带着几分年轻官员特有的锐气。在场几人闻言，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使君，此法万万不可。”贾峥立刻拱手，“《厩库律》有明，无凭查封官仓，其责在我。此其一。更关键者，我们一旦亮明身份，对方只需片刻，便能将所有的验粮单、定等记录、出入库文书尽数销毁或篡改。”
　　这时，监察御史常禹辰缓缓开口：“贾御史所言极是。下官三次巡察地方，深知其中关窍——即便开仓，也查不出端倪。”
　　他目光如炬地看向程瑾：“田玉县账载上等粮不足一成，此刻仓中必然分毫不差。他们早已将百姓缴纳的好米偷运出仓，另购劣米充数。这一出一进，巨利尽入私囊。现在我们若去查仓，看到的只会是‘账实相符’的假象，反倒要赞他们一句管理得宜。”
　　程瑾恍然大悟，背后升起一股寒意：“所以问题的关键，不是仓库里现在有什么，而是当初入库时，他们是如何把好米记成下等米的……”
　　“正是如此。”常禹辰点头，“那杆可以随意拨弄的秤，那些可以随意填写的验粮单，还有那些与粮商往来的秘密账本——找到他们操纵定等的过程，拿到他们换粮、分赃的证据，才是关键。”
　　程瑾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的地图卷轴上轻轻敲击。
　　她原以为手握账目疑点，查案便是顺藤摸瓜、核对账实，找出亏空便可定案。贾峥与常禹辰的分析，却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地方积弊远非简单的账目游戏。这些胥吏官吏不仅熟稔律令条文，更深谙其漏洞所在，甚至将一套作奸犯科的手段，经营得如同遵循章程般井然有序，形成了环环相扣、难以从外部直接击破的利益链条。自己先前想着直扑仓库取证的想法，确实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她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扫过面前四位下属：“二位御史所言极是。看来，欲破此局，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就在这时，阿穆洪亮的声音从篝火那边传来：“各位先生，饭食已备好了！”
　　程瑾闻声，脸上凝重的神色稍稍化开，她将地图卷起，对众人道：“舟车劳顿，万事皆休，先用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