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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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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田玉县衙后堂,檀香袅袅。
郭方端着青瓷茶盏,听着张五的禀报,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那洛英便是这般说辞,道那孙姓老者乃是得罪了京中贵人、逃亡在外的尚药局司医。”张五垂手而立,语气平稳地复述完毕。
“尚药局司医……得罪贵人……”郭方轻声重复,目光瞥向一旁静立的录事赵文,“赵先生,你如何看?”
赵文微微躬身,沉吟道:“回明府,依下官浅见,此说……倒有七八分可信。其一,那孙姓老者气度沉静,确非寻常商贾之家能有,倒合了宫中退下来之人的做派。其二,若非此等要命缘由,何须如此隐姓埋名,远遁他乡?其三,也是最关键处,除了这老者身份存疑,那洛英及其随行之人,言行举止、对商事门道的熟稔,乃至在粮市上的打探,皆与寻常寻求商机的客商无异,寻不出其他破绽。若非此说,他们还能是谁?”
郭方缓缓颔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朝廷的人?绝无可能。那位新任按察使程瑾,此刻正该在京南县被拖着脱不开身。朝廷办事,岂会如此儿戏,派了两拨毫不相干的人马来查同一件事?此乃大忌,绝无可能。”
张五此时也开口道:“明府明鉴。属下刚刚已加派了得力人手,将那洛氏商队落脚之处严密监视起来,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
赵文闻言,点头附和:“明府算无遗策。既已确认非朝廷鹰犬,即便他们有些秘密,在这田玉地界,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若识趣,老老实实做完这笔买卖,拿钱走人,自然相安无事。若真有不轨之心……”
他话未说尽,只是轻轻一笑。
“眼下最要紧的,是京南那边拖不了几天了。”郭方指节敲了敲桌面,语气转为凝重,“我们必须在按察使来之前,把这批烫手的山芋脱手。”
他眼中精光一闪,做出了决断:“时间紧迫,没工夫细细查证这洛家的底细了。只要他们银钱是真的,能帮我们尽快清空仓底,有些无伤大雅的秘密,反倒更好拿捏。”
张五躬身:“属下明白。那……交易?”
“照常进行,交易时不要让他带人。通知韩县尉,交易当天在现场设伏,以防生变。”郭方将茶盏往桌上一顿,脸上是掌控一切的从容,却也带着一丝不容失败的狠厉,“张五,把人给我盯紧了。他们若安分,便让他们赚些钱财,尽快送走,若不安分……”
他眼中寒光一闪。
“这田玉县,水土硬,折几个不懂规矩的外来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此刻,程瑾独自回到客栈,推开房门,迎接她的是一片冷清。阿穆还没回来,空荡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份寂静,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方才茶楼雅间那令人窒息的回忆里。她颓然坐在椅中,指尖冰凉。
都是我的错。
这句话如同重锤,反复敲击着她的心神。
一步错,步步错。她千般算计,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却偏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上栽了跟头。杨树屯之行,原以为是隐秘的善举,是打开局面的契机,如今却成了勒紧他们脖颈的绞索。
我怎么会如此大意!她紧紧攥住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若非她一时心软,执意要去杨树屯探望,若非她思虑不周,未能预料到里正与县衙勾连如此之深……他们此刻或许还在暗中从容布局,而非像现在这样,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对手的眼皮底下。
他们现在该怎么办?继续扮演商贾,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下与虎谋皮?还是立即抓捕,放弃这好不容易才摸到的线索?
心乱如麻,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自责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想象,若因自己的失误导致整个行动失败,甚至让随行的诸位陷入险境,她该如何面对陛下的信任,如何面对父亲的期望。
房门被轻轻推开,阿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看到程瑾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心中不由得一紧。
“世子,”她轻声唤道,斟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洪队长那边已经通知到了,人手正在撤回,万幸,应当尚未被对方察觉。”
程瑾没有接,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她隔绝。
阿穆放下水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焦急,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房门再次被推开,洪彬带着一身风尘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从监视点匆忙赶回,额上还带着细汗。
“公子!”洪彬的声音洪亮,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程瑾异常的状态,眉头紧锁,“阿穆急信让我撤回,出了何事?您……这是怎么了?”
洪彬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将程瑾从自责的泥沼中猛然惊醒。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尽管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去的波澜。
“无事。”她声音略显沙哑,却已稳住,“洪队长回来得正好。阿穆,劳你立刻去请孙奉御和郑主事回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阿穆见她重新振作,心下稍安,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孙太医与郑迁先后到。孙太医依旧是那副富家翁的打扮,郑迁则面带疑惑。待二人坐定,程瑾便将茶楼中与张五交锋的经过,以及自己被迫编造的身份说辞,原原本本道出。她虽强打着精神,言语清晰,逻辑分明,但在座三人都能感受到那份平静之下竭力压抑的无助与沉重。
“……事情便是如此。是我行事不周,连累诸位,如今我们已陷入被动,一举一动恐皆在对方监视之下。”她说完,微微垂眸,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室内一时寂静。
孙太医捋着胡须,垂着眼睑,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嘿!这小丫头,还真是能编瞎话!尚药局司医,给我编这么小的官儿,还窥破贵女秘事,还遭人灭口逃亡……说得有鼻子有眼,老夫听着都快信了!他暗自腹诽,不过嘛,老夫在尚药局伺候多年,知道的辛秘之事确实不少,眼前这位程“世子”,不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辛秘么?这么看来,陛下还真是信得过老夫,把这烫手……不,是这千斤重担交给了老夫。
他抬眼,看到程瑾那虽然强撑却难掩沮丧的神情,心头那点戏谑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唉,当时我就说办成商贾太过行险,看看,这才几日,便被我说中了吧?罢了罢了,终究还是个需要历练的小女娃,碰上这等老辣胥吏,吃个亏也不全是坏事。
想到这里,他原本想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轻松的嗤笑,甚至带着几分如释重负:
“我当是什么塌天的大事!”孙太医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脸上竟露出几分“解脱”的神色,“程公子这话编得好!老夫正愁这‘洛家老太爷’扮得憋闷,你这下倒是把老夫解放了!司医就司医,逃亡就逃亡,这名头听着,比那土财主可是顺耳多了!”
他见程瑾仍眉头紧锁,语气转为沉稳:“再说了,这是老夫的身份惹出来的麻烦,与你一个商贾何干?你此刻最该做的,就是立即去城南那家丰泰粮行谈生意。回客栈躲着不动,才是最大的破绽。”
这番话如当头棒喝,程瑾猛地抬头,眼中重新泛起锐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