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补阙》夙衷

41、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程瑾刚踏进客栈后院，洪彬便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公子，楼下新入住了几个客人，像是他们的人。”

　　程瑾心下一凛，只得压低声音：“你和郑管家先随我上来。”

　　三人悄声步入房间，程瑾轻轻合上门扉，只觉心乱如麻。如今虽拿到了交易资格，探得了账本所在，却如同被缚住手脚，连与其他几位大人商议都要避人耳目。

　　她看向郑迁与洪彬，声音压得极低：“贾御史和周主事他们，对方尚不知与咱们是一路的。为保万全，今日只能与二位商议了。”

　　“目前情形，”她快速梳理着思路，“好消息是，明日戌初三刻交易，若能当场人赃并获，我们便胜券在握。坏消息是，他们只准我带四个护卫，人手严重不足。”

　　洪彬立刻接话，转述了周世安探得的情况：“周主事下午带回消息，县尉韩震，行伍出身，并非田玉本地人，与郭方、赵录事等人公务往来如常，私交却甚浅。粮政贪墨之事，他应不知内情。”

　　“然此人性情粗莽，唯上司之命是从。”洪彬语气凝重，“去岁曾有农户在乡间酒肆抱怨官仓验粮不公，粟米分明饱满却被定为次等，不知如何传入了官府耳中。便是这韩震亲自带人前去，以‘诽谤时政、扰乱民心’为由，将其锁拿杖责，关押数日。他于郭方，可谓一把蒙昧无知的快刀。”

　　程瑾眉头深锁：“如此说来，此人虽未同流合污，却也难称廉明正直。若明日郭方命他带兵围了十里坡，我们这几个人，便是插翅难飞。”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空气仿佛凝固。对方显然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良久，程瑾抬起眼帘，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不然，咱们借兵吧。”

　　周世安正对着油灯端详今日新得的几枚铜钱，忽听房门被极轻地叩响。他警觉地起身，缓缓拉开门扉，门外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小布包落在脚边。

　　他迅速拾起布包掩上门，回到灯下解开。包裹里的事物让他瞳孔一缩——赫然是程瑾贴身收藏的按察使鱼符！其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他急忙展开，上面是程瑾那熟悉的、此刻却略显急促的字迹：

　　周先生：

　　事急！我等现被严密监视，动弹不得。明日戌时于十里坡交易，彼等只允我带四人，敌众我寡，形势危殆。更兼本县县尉韩震态度暧昧，虽未见其与郭、张同流，然其唯上命是从，若郭方令其出兵，我等危矣。

　　欲破此局，非借兵不可。

　　贾、常二位御史及数位文书、护卫目标太大，任何一人离城必引警觉。唯先生游方道士身份，出入城乡最为便宜，不易惹眼——先生乃我最后一步暗棋，他们绝难料到。

　　据闻，离此最近的灞桥大营，寻一中速马匹，拼力疾驰，可当日往返。请先生务必在明日晨鼓响、宵禁解后即刻出发，持此鱼符为凭，面见营中将校，陈明利害，速借精兵一队，务于明日酉时正刻前赶至十里坡左近设伏。

　　成败在此一举，田玉县万千生民之希望，亦系于先生此行。万望谨慎，速去速回！

　　程瑾拜上

　　周世安握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不是他深吸一口气，将鱼符紧紧攥在手心，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剩下决然的光芒。

　　周世安握着纸条和那枚沉甸甸的按察使鱼符，眼中再无平日的嬉笑，手心里沁满了冷汗，他不是洪彬麾下那些操练惯了的武夫，他是个仓部主事！一个年近五旬、大半辈子都在和账册、算盘打交道的文官！莫说纵马疾驰一日往返，便是从长安城骑马到城郊别苑，他都得在鞍上颠得浑身散架，回府后要揉上好几天的腰。

　　这趟差出得可真够刺激的！他在心里哀嚎，先是在街角装神弄鬼，跟一帮胥吏扯什么红鸾星动、家宅不宁；现在倒好，还得冒充八百里加急的驿使，去演一出单骑救主的戏码！

　　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趴在马背上狼狈不堪的模样，以及那钻心刺骨的颠簸之苦。周世安揉着仿若发酸的老腰，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不行不行，得管孙老要点舒筋活络丸……”

　　他的手已经摸到门边，却猛地顿住。现在整个客栈都在对方监视下，他一个“算命先生”半夜去找隐姓埋名的“司医”，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们有联系吗？

　　他颓然坐回榻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抗议。

　　然而，他目光再次扫过字条——“唯先生游方道士身份，出入城乡最为便宜”“先生乃我最后一步暗棋”。

　　按察使大人说得对。游访学子突离一人定让人生疑，洪彬及其手下恐怕早已被无数双眼睛盯死。算来算去，只有他这个看似人畜无害、四处游荡的“算卦道人”，才有可能在不惊动监视网的情况下溜出城去。

　　周世安把心一横，眼中闪过一抹近乎悲壮的决绝。他小心翼翼地将鱼符贴身藏好，把字条就着灯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罢了！算我倒霉，摊上这么个能折腾的上官！程侯爷啊程侯爷，令郎可真是不凡！下官跟着您半辈子，算天算地算国库，也没遭过这等又是扮道士、又是纵马一天的罪！这“筋骨损耗”的账，回头非得跟您好好算算不可！

　　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二更天。深吸一口气，他起身检查行装，将罗盘、卦幡等物一件件收进褡裢。此时，他心里已是一片清明，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宿命感：只盼我这把老骨头，真能撑到那一刻。

　　窗外月光如水，他想起明日还要赶在晨鼓初响时就出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只是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