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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第四十七章】

      时近黄昏,紫宸殿内光影西斜,将殿内那根蟠龙金柱的影子拉得老长。殿中寂静无声,唯有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如同凝固的时光。

      李奉璋负手立于殿中,目光落在空荡的御书房门口,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程瑾离京,第几日了?”

      侍立在一旁的内侍监王顺安立刻躬身,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回陛下,程使君离京,已十日了。”

      “不对。”李奉璋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是十一日了。”

      他清晰地记得她陛辞那天的晨光,记得她在丹陛下听训领命的清瘦身影。也记得前几日灞桥大营呈来的那封奏报——“京畿按察使程瑾遣仓部主事周世安持鱼符来营,言及田玉县有变,欲借兵……”

      究竟遇到了怎样的凶险,才会让她在离京不过数日就不得不动用鱼符借调兵马?这疑虑,如同细刺,一直扎在他心里。

      此刻脱口而出的纠正,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住,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他竟将她的行程记得如此清楚,更将对那封密报的担忧也一并刻在了心里。

      王顺安闻言,头垂得更低,连忙道:“是,是奴才记错了,陛下恕罪。”心中却是一凛,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那位远在田玉县的程补阙在圣心之中的分量。

      李奉璋没有回应,沉默片刻后,他如同过去几日一样,缓步踱到那根曾沾染过程瑾鲜血的金柱旁。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柱身上某处不易察觉的细微痕迹——那里曾被内侍们小心清理、打磨过,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那片区域似乎比旁边的柱体更为温润,甚至……带上了几分人为摩挲出的光滑。

      王顺安低着头,眼角余光将天子这近乎无意识的举动尽收眼底,皇上这几日,批阅奏章间隙,总会这般。

      李奉璋的指尖感受着那微凉光滑的柱面,思绪却飘回了那个混乱的午后。他竟还记得自己踹在她肩头那一脚的触感——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和一种新帝急于立威、不容丝毫忤逆的暴戾。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是了,可悲。他刚刚手握这至高无上的权柄时,像一头护食的幼兽,对任何潜在的威胁都龇出獠牙,过分敏感地维护着所谓“皇帝的感觉”。他享受臣子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享受一言可决他人生死的掌控感,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自己是这九重宫阙的主人。

      可当这一切成为日常,当所有人见了他都本能地屏住呼吸,当“万岁”的呼声变得机械而麻木,他才渐渐品出这权力巅峰的滋味——原来是这般孤寂,甚至带着点索然无味。

      当时对程瑾……或许有对她欺瞒的愤怒,但更多的,恐怕是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掌控欲在作祟吧?

      而程瑾带给他的震撼,又何止是撞柱那一刻的刚烈决绝?她坚毅的神情和绝望的眼神,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登基以来精心维持的、不容置疑的帝王伪装。在她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权柄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可以让千万人俯首,却挽不回一个心死之人求生的意念。

      更微妙的是,在她身份暴露、脆弱尽显的那一刻,他竟荒谬地感觉到一丝……连接。她女扮男装,在世家与皇权的夹缝中步履维艰,如履薄冰;他身居九五,在孤家寡人的宝座上权衡制衡,无人敢近。本质上,他们都戴着沉重的枷锁,活在巨大的谎言里。所以,他最终放她走了,甚至给了她一个门下省左补阙的位置。这或许是一时恻隐,或许是对那份刚烈的欣赏,也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是想在她身上看到一个打破桎梏的可能?

      而她回报给他的,是远超预期的震惊。他看着她在那群老狐狸中快速成长,那份敏锐、果决和实干,远非他认知中那些或迂腐或骄矜的世家子弟可比。她恰似一方明镜,既照见他昔日之偏狭,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力量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抚摸着金柱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光滑的触感,像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那日的失态与……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放得极轻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绯袍的内常侍,伏地呈上一封密报。
      “陛下,京畿按察使程瑾密奏。”

      李奉璋抚摸着金柱的手指蓦然一顿,倏然转身,拿起蜡封密函,火漆印记正是程瑾离京前约定的样式。他指尖微一用力,掰开蜡封,展开了其中薄薄的绢帛。

      映入眼帘的,是程瑾那手清劲峭拔的楷书:

      臣瑾密奏:

      奉敕按察京畿,臣察京南防备森严,故先行突查田玉。今已查明县令冯骢纵容属僚、县丞郭方勾连粮商、以次充好诸罪。涉案赃证俱获,嫌犯皆已收押。

      然,郭方于事发之际,抢先焚毁关键书证,行事果决。其背后恐有更深牵连,或涉上官贪墨、利益勾连,臣深以为虑,伏请陛下密谕后续勘鞫之司,深挖穷究。

      此案症结,在验粮定等之制存有疏漏。臣拟暂留数日,广询仓吏、粮商及农户等利害相关之人,务求洞悉症结。窃以为立法之要,贵在周知下情,必使执事者、受事者皆得陈其利害,方可立经久之法。待理清条陈,再奏以闻。

      另有请罪一事:为防县尉韩震受郭方蛊惑,领兵干预,情势危急,臣不得已,遣仓部主事周世安持鱼符,急赴灞桥大营请调兵马震慑。虽事出有因,然擅动军营兵马,终是臣之僭越,恳请陛下治臣专擅之罪。

      然,周主事不辞劳苦,孤身驰援,于时限内搬来救兵,功不可没。其人身负劳损,几近脱力,于大局实有砥定之功。臣冒死为其请功,伏望陛下念其忠勤,量加赏赉,以慰臣下奔走之心。

      田玉事毕,伏请敕下有司接掌勘鞫。田玉百姓历年多纳粮赋,应否酌免今岁折纳,乞圣裁。

      臣瑾诚惶诚恐,谨奏。

      李奉璋阅罢,目光在“广询利害相关之人”及“立经久之法”等处略有停留。他并未立即批示,而是起身踱至殿窗之前,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田玉之事在他意料之中,京畿积弊非一日之寒,但程瑾此举之迅捷,思路之清晰,尤其是关于立制的思考,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方才那份因等待而产生的微妙心绪,已悄然被案牍本身的详实与锐利所取代。

      片刻,他回到案前,另取一张黄麻纸,就着程瑾奏疏的条目,逐一批复过去:

      “卿所奏田玉事已悉。旬日间能厘清积弊,颇见章法。

      郭正焚证灭迹,显非孤例。卿虑及其或有上下勾连,甚为允当。此事不急于一地一案之结,待京畿诸县厘清后,或可窥其全豹,届时再行彻查不迟。

      立法当广咨利害之论甚善,朕常虑及律令颁行,何以下情不能上达。可详究其法,条陈以闻。

      至若借兵一事,朕既赐尔鱼符,便是许尔临机专断之权。事急从权,何罪之有?唯望尔善用此权,不负朕托。周世安忠勤可嘉,朕心甚慰。待京畿事毕,一并论功行赏。

      民困宜恤,已敕度支司会同京兆府议免赋之策。

      他顿了顿笔,又添上一句:

      诸事谨慎。

      批毕,他轻轻撂下笔,将回信仔细放在案头。殿内烛火跃动,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他向后微靠,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终是没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

      烛影摇曳间,那笑意在他唇边停留了片刻,方才渐渐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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