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隐事录》青盎

22、海岛迷情（六）

　　海绕绿野，居中有流水潺潺，缠绕城郭。仙人赐地，世外之岛上，楼宇腾腾，鳞次栉比。金丝楠木阁楼搭建在，层层叠加的木质镂空楼宇结构上。飞檐画壁，声乐不绝，街巷熙熙攘攘，白日天光下热闹的人气飘着，飘上六层的酒家茶馆，飘上顶层的雅间。乐妓的忧伤歌喉啼鸣，镂空的木质廊檐边，落魄的诗人喝罢香酒，凌空坐在栏杆之上，他纸上题字，随手洒入楼下万丈红尘。
　　烟尘滚滚的街巷上，一位乐伎娘子头花挽起发髻，着淡色里衣，外披浓艳大红色宽袍——标准的乐姬装束，她弯刀一样的淡眉略扫，瓜子脸上嵌一双孤高的眼睛，眸如星点，唇如点绛；她正四顾逡巡，路人好奇之下望去，却见她左脸上一大块青灰色的胎记，毁坏了原本佳人的美感。
　　乐妓娘子的目光在楼宇和闹市中回旋，她一颗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好似在寻人，全然不在意街上行人，楼前小贩等人居高临下，抑或可怜鄙夷的神色。毕竟，也没有多少人乐意关心一位容颜残缺的乐馆艺妓，大概这正是人世界最悲伤的事情——她出生前尚且无辜，一旦无意间被投入凡尘，很多选择免不了身不由己，以至做了身份卑微的乐妓，却又不能够凭容色惹来五陵年少青眼。即使她弹曲作词，上比天籁，究竟只能在幕帷之后，而不能走到人前，攥起夸耀的名声。芸芸众生，岂有公平之理呢？
　　不过或许也不必如此悲观。至少这位丑脸乐妓娘子一派天真潇洒，满不在乎的神气创造了岛上难得一见的淘气。和一众在高高的廊桥上，乘着薄纱轿子，搔首弄姿的乐妓佳人们截然不同。她像第一日入世的隐士，自在得很！
　　自在的乐妓娘子路过几个首饰铺子，却不停留，反而着急寻远处的食肆；宽大的街道被两列背对着开张的小铺，隔成一对相反方向的行道。在她前行之际，隔着小铺，对边相反而行的人流中，一匹白色骏马上一位高大的蓝衣贵公子，与她擦身而过。
　　蓝衣男子显见是名贵族，衣饰考究，踏一双鎏金登云靴；他墨色长直发如瀑布落下肩头，脸上戴一张银制猛兽面具，如此不同凡响，使行人不敢直视。他和乐妓娘子堪堪隔着两张铺子，相对行过，他的面具却轻轻歪斜，眼神从孔洞中向那长着胎记的乐妓娘子投去。
　　他目光虽然投注在她身上，若有所思；不过两人一个向南步行，一个骑马北走，终究错过，一片凉风吹起漂泊的漫天灯丝，灯絮，送赞别离。
　　下一个铺子，乐妓娘子嘴巴塞着试吃的果干，却无意撞到两名地痞登徒子。那两人穿着打扮无不显示着他们乃是纨绔子弟，浪荡子，张口却结结巴巴，好似第一次当地痞流氓：“你这丑娘子，走路怎的不看，。。不看。。后头怎么说？”另一个大哥一直抓着头发，此刻着急道：“你走路不看冲撞了我们，要么赔五十钱。。要么那个。。陪陪我哥两。”
　　乐妓娘子眨眨眼，吐了个舌头：“一毛没有，你待要我怎么陪？”那两地痞顿时局促起来，好似不知该如何继续，四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身后，一时竟然呆住了。
　　就在此时，她边上铺子廊檐顶互相联络，挂着花灯的丝线网络，不知被什么刀器割断啦！
　　十几只高悬的灯笼纷纷降落，就见一个蓝衣人影，穿梭其中，挥一把生锈的三尺佩刀，从天而降，正是方才身骑白马的贵公子，他飞刀划破长空，也割碎了十来只灯笼的灯芯；它们未等得及夜幕，既已粉身碎骨，其“尸骨”的碎纸片在岛上海风中飞舞旋转；蓝衣贵公子也随之翩翩起舞。
　　他舞着佩刀，一瞬从碎纸页中突出佩戴面具的脸，发出“呜哇”的吼叫，吓了地痞一跳，两人俱惊呼不止，口中念着：“这灯花节抽签，分的什么烂身份角色！！”一边四处逃窜。那蓝衣公子长发飘逸，仿佛玩心大起，不住刀舞人舞，哼着曲，追着两人恐吓。
　　乐妓娘子见他三人越舞越远，一片繁杂中，居然心生故地重游的错觉：“这个长发男子，不知怎么，却如此熟悉？”待她歪头凝目而视，蓝衣公子舞刀远去之际，最后侧了脸来，右眼透过面具孔洞朝她眨上一眨。
　　她本就在找人，这下可太好奇了；便缓步轻行，一踮脚，用轻身功力纵深跃上了六层阁楼。在暮色沉沉降落时分，乐妓娘子攀行于连绵的屋顶，跟踪这位蓝衣贵公子。
　　月上中天，乐妓娘子整理发髻，趴在木栏阁楼上，偷眼瞧夜市灯花，和她的跟踪目标。贵公子仍戴着银色兽面具，这面具对她却也煞是眼熟，此刻面具金属映着漫天灯笼的火光；使别刀的蓝衣男子脸上显得五彩斑斓，他身量高，秀发及腰，走起路来，落拓不羁，蓝色袖袍洒脱甩去，不异于灯海下一个焦点，正是“蓦然回首，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乐妓娘子一时看呆了。
　　等蓝衣公子骤然转入街口小巷道中，她便也从一个屋顶廊檐，跳到小巷馆子的屋顶上。但巷内黑黢黢地，只有微弱遥远的灯花漏进点亮意；她好似跟丢了人，这便跳将下来，在巷中四处摸索。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时，黑暗之中突显一只修长的手，点了点她的后背，她在一个机灵下，不由脱口而出：“什么玩意，装神弄鬼！”
　　只见背后一个阿飘一样与暮色浑然一体的人影，闻言立现。乐妓娘子只余光瞥到他蓝色锦衣角，“是他！”蓝衣公子下半身隐于夜色，两颊却迅速凑近她，两人耳鬓厮磨，好不亲密，他问道：“娘子为何一路跟踪我？莫非。。看上我了？”
　　乐妓娘子摇摇头，被他的气息所触动，一片青烟味道，她回：“我只是看看你，怎么就看上你了，休要胡言乱语！”
　　那蓝袍公子闻言立刻隐于暗处，待她再要回头，却又跟上来，凑近她另一脸庞：“那就是。。要杀了我？”他此言既出，便即隐去，乐妓娘子嗅到危险气息，从袖口中漏出贴身小剑，还没来得及拔剑相向，却被那公子牵住右手，他手劲大的惊人，拽着她闪身就飞奔起来，他说：“娘子随我酒肆一诉，一夜的银两，我自会予你。”
　　两人在千盏灯花的月夜下狂奔，入得一临海酒肆，这蓝衣鬼公子乃是常客，甩出一锭银子，对小二道：“二楼雅间。”
　　他将乐妓娘子抛入雅间，便正襟危坐起来，面具下的眼分明一瞬不瞬盯着她瞧，却不发一言，一会儿，反而开始沏上功夫茶了。。两人气息贴的愈近，蓝衣公子愈显出局促。
　　乐妓娘子也是今日第一次遇到这场景，要说陪客，她更是从未试过，更是无从学起啊。她端详对面男子伟岸身姿，骨节分明的手背，彷徨惴惴。她见对方坐下之时，衣摆之下，裤腰之上，居然悠悠别着一只鬃毛小马的玩偶。
　　此刻，乐妓娘子陡然跃起，双手径直拔开蓝衣公子银制兽面具，蓝衣贵公子发出一声惊呼：“哎呀！”
　　乐妓娘子却瞪圆了眼睛叱道：“李宋宋颂，果然是你，好啊，戏耍人有意思么？！”
　　这蓝衣公子正是头发拉直了的李宋宋颂，此刻满脸通红：“小叶子，别生气，这是游园会规矩，我也是按自己的角色身份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