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
-
广城的秋天,来得总是不干脆。
夏天拖着长长的尾巴,恋恋不舍。热风里好不容易掺进的一丝凉,需要屏住呼吸,仔细感受,才能捕捉到微弱的痕迹。
路边的榕树依旧绿得深沉而固执,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穆池靠在线条流畅的车门上,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薄风衣,随意地敞着,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
他与这辆价值不菲的车,以及身后这所喧闹的中学,共同构成一幅充满矛盾感的画面。
放学的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
寂静的校园瞬间沸腾。
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流,欢快地奔涌而出。各式各样的校服,五彩斑斓的书包,叽叽喳喳的谈笑,空气里瞬间充满了年轻生命特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活力。
穆池静静地站着,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他并没有怎么吸,只是任由那一点猩红在指尖缓慢地自顾自燃烧,升起一缕缕青白色的、纤细的烟雾。
烟雾缭绕,将他没什么表情的俊朗面容,晕染得有些模糊不清,也隔开了周遭的喧嚣。
他像一个被遗忘在热闹边缘的剪影。所有的生动都是别人的,他这里,只剩下一片沉寂。
他在等。
等那个熟悉的身影——扎着简单马尾,眉眼清秀,名叫许南曦的女孩,那个人的妹妹。
这件事,他已经重复了快五年。
时光磨去了最初那种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疯狂和绝望,将这份寻找与等待,沉淀为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
仿佛只要他还站在这里,还重复着这个动作,就与那个彻底消失在人海的人,还维系着一丝看不见、摸不着,却绝不能断的线。
看着那些并肩走出校门的少年,他的目光有瞬间的失焦。曾几何时,他和许岸,也拥有过这样并肩而行的时光。
记忆像被撬开一条缝的潘多拉魔盒,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那应该也是一个类似的、闷热尚未完全退去的傍晚,放学的人潮比现在更拥挤一些。
他记得自己故意挤到许岸身边,手臂紧贴着对方微凉的手臂。
许岸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想把自己缩进人群的缝隙里。
穆池便坏心眼地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走快点,我请你吃冰。”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他能清晰地看到,那白皙的耳垂几乎是瞬间就染上了一层薄红。
许岸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点被惊吓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飞快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没什么力道,反而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不去。”许岸小声拒绝,声音被周围的嘈杂盖过大半。
“由不得你。”
穆池笑得张扬,一把抓住他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在人潮中穿行。
他能感觉到掌心的手腕在轻微地挣扎,但那力道弱得可以忽略不计,更像是一种无措的矜持。
直到挤到学校后门那家小小的冰店,许岸脸上的红晕都还没完全消退。
他低头吃着穆池强行塞给他的红豆冰,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穆池就靠在墙边看着他,觉得比吃十碗冰还要舒爽。
人群渐渐变得稀疏。
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蓝白相间的校服穿得一丝不苟,肩膀上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让她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纤细。
女孩看到了倚在车边的穆池,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穆池哥。”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
穆池应了一声,随手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车载烟灰缸里,动作熟练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吧,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的,”女孩低声说,“我坐公交很方便,能直达家门口。”
“顺路。”他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没有太多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许南曦抬眼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沉默地低下头,钻进了车里。
她知道的。这是穆池的固执,或者说,是他的一种寄托。
所有与哥哥许岸相关的人和事,他都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细心和坚持守护着,不容许再出现任何一丝一毫的闪失。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
他没有开得很快,车内只有低低的引擎声和空调运作的细微声响。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家装潢时尚、颇受年轻人欢迎的奶茶店门口。
店里正播放着当下流行的歌曲,旋律轻快,歌词甜腻。
“老样子?”穆池侧头问。
“嗯。”许南曦点了点头。
一杯加了双份珍珠的芋圆奶茶很快被推到了女孩面前。
穆池给自己点了一杯冰美式,黑色的液体在透明的杯壁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看着就让人觉得苦涩。
他很自然地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纸袋,里面是几块独立包装的进口曲奇和一板巧克力。
“拿着,晚上看书如果饿了,可以垫一垫。”
“谢谢穆池哥。”
许南曦接过来,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目光落在纸袋精美的包装上,有些出神。
两个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只有许南曦手中吸管搅动杯中芋圆和珍珠时,发出的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沉默并不让人感到尴尬,却有一种无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那个他们都在想着,却谁也不敢轻易提起的名字,就悬在这片沉默的正中央。
穆池的目光投向窗外。
街对面,几对穿着同样校服的小情侣正笑闹着走过,男孩不知道俯身在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女孩笑着举起拳头轻捶他的肩膀。那笑容明媚而毫无阴霾。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地刺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密而清晰的痛感。
就是这样的。
他和许岸,也曾有过这样,藏在隐秘角落里的、笨拙而又真实的亲昵。
许岸那个人,在旁人看来,或许木讷得像是块永远也开不了窍的木头。
逗他的时候,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带着一种天然的茫然。
但他又特别、特别容易害羞。
穆池最喜欢看他害羞的模样。
只要他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悄悄话,或者,趁着周围没人注意,飞快地在那光洁的脸颊上偷亲一下,那可爱的红晕就会像被打翻的颜料,完全不受控制地,“唰”地一下,从双颊迅速蔓延到耳根,再一路向下,染红整个脖颈。
整片白皙的皮肤都会泛开好看的粉色,像初夏时分熟透了的、汁水饱满的蜜桃,诱人得紧。
“你别闹……”许岸总会这样小声地抗议,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着点无奈的央求,从来不会真的动手推开他。
那时候的穆池,心里总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喜爱填满。
他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可爱到让他恨不得筑起一座高墙,把这个人彻底藏起来,只留给自己一个人欣赏,一个人拥有。
许岸的胆子也很小。
或者说,是过早地尝遍了人情的冷暖与生活的艰辛,让他不敢轻易接受任何人的好意,总觉得欠下的,终究要还。
一开始,穆池只是给他买一瓶最普通的矿泉水,他都要固执地、悄悄地把硬币塞回穆池的书包里,那种固执,让人看着就莫名心疼。
穆池拿他没办法,只能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地对他好。
最常用的借口就是“买多了”、“吃不完了”、“别人送的,我不喜欢”。
用这些漏洞百出的理由,一点点地把那些他看得出许岸需要,却又绝对舍不得给自己买的水果、牛奶、营养品,强硬地塞进他的课桌或者书包里。
过程很艰难,但他乐此不疲。
好不容易,才把人养出了一点点肉,脸上不再是那种看着就令人忧心的、营养不良的苍白,透出了些许健康的血色,清瘦的下颌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些许。
甚至,在他的纵容和娇惯下,许岸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极其细微的、独独对他才会展现的小脾气。
比如,正在专心做题时被打扰,那秀气的眉头会微微蹙起,虽然那不满的神情往往很快又会被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收敛回去。
但那短暂流露的、鲜活的、带着点人性化的“不完美”,却让穆池觉得无比珍贵。
他觉得自己真的像园丁,终于把一株长期生活在阴翳之下、营养不良的小草,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移植到了阳光充沛的地方,看着他开始舒展叶片,焕发生机。
他曾经那么笃定地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可以把许岸养得再大胆一点,再任性一点,让他能够理所当然地接受所有的好,甚至学会主动索取。
结果……
结果他花费了那么多心思,精心浇灌、小心翼翼才呵护出来的一点鲜活气,就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那个人,连同那点好不容易被他娇惯出来的、只属于他的小脾气,一起从他生命里彻底抽离,无影无踪。
奶茶杯里的液体已经喝掉了大半。
穆池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玻璃桌面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几下。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孩身上。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静,不带任何波澜。
然而,仔细分辨,还是能捕捉到那隐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一丝难以完全掩盖的沙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
“南曦……”
他顿了顿,像是需要积蓄一点勇气。
“最近……有你哥哥的消息吗?”
女孩握着奶茶杯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收紧了一下。
她长长的眼帘垂了下去,视线落在桌面上某道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纹路上,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重要的答案。
然后,如同过去无数次重复的那样,她慢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穆池哥,”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穆池心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个答案,他其实早就知道。
从许岸离开的那一天起,他问过无数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应。
可每一次,当亲耳听到这个否定的答案时,心脏的位置,还是像被最细小的针尖,猝不及防地轻轻扎了一下。
不致命,甚至算不上多么剧烈的疼痛,但那种绵密而持久的痛感,却会沿着神经细细地蔓延开来,很久、很久都无法彻底消散。
像是在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反复地提醒着他:你弄丢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宝贝。
是那个会因为你的一个亲吻,就从脸颊红到脖子的许岸;是那个被你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养出了一点肉、一点独属于你的小脾气的,独一无二的、珍贵的许岸。
就在这时,许南曦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朝着窗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朝着某个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穆池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街对面,站着两个同样穿着广城二中校服的男生。一个是江景初,在学校里颇有些名气,气质清清冷冷的,像山巅的积雪。
旁边站着的是林霁,眉眼间带着这个年纪少年特有的、尚未被完全磨平的张扬。穆池对他们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南曦偶尔会提起的,关系还不错的同学。
他朝着那个方向,礼节性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就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虚空。
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的整个世界,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无限地压缩,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只够完完整整地装下一个人。
一个他怎么也找不到的人。
把许南曦平安地送到她家附近的巷子口,看着她一步步走进那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楼,直到那个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昏暗的楼梯拐角,穆池才慢慢地转过身,走回车子旁边。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烟盒,熟练地抖出一支,低头,用金属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起头,缓缓地将一大团灰白色的烟雾吐向傍晚的天空。
烟雾在空中扭曲、变形、扩散,仿佛试图用它那脆弱的身躯,挡住心里那些翻江倒海、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夕阳的光线变得愈发柔和,带着一种温暖的橘调,将他挺拔的身影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那影子看上去,无比的孤单。
“许岸……”
当这个名字终于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出来时,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吞咽困难,呼吸也变得不畅。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抽一抽地疼着,疼得他下意识地用那只空着的手,用力地按住了左边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份煎熬。
他抬起头,望着广城上空那片灰蓝色的、正在渐渐被墨色浸染的天空,使劲地、快速地眨了眨有些发酸、发胀的眼睛,将某些不合时宜的湿意强行逼退。
“你到底……在哪儿啊……”
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更像是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
它混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飘散在带着一丝初秋微凉的夜风里,瞬间就被吹得七零八落,寻不到踪迹。
快五年了。
仔细算来,已经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他几乎是发了疯一样地寻找。
动用了自己所有能想到的人脉和关系,跑遍了所有许岸可能去、甚至在他看来根本不可能去的城市和乡镇。
人潮汹涌的火车站,气味混杂的汽车站,潮湿喧闹的码头,环境简陋、价格低廉的小旅馆,聚集着等待零散工作的务工人员的劳务市场……
所有自己能想到的、一个身无分文的少年可能落脚或出现的地方,他都像梳头发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寻找过。
可是那个人,就像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蒸发在了无边无际的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痕迹,哪怕一丝一毫。
恨吗?
这个念头,从未在他的脑海里真正滋生过。
哪怕只有一秒钟,也从来没有。
他心里充斥着的,只有心疼。
那种像是要把骨头都碾碎、把心脏都掏空的,钻心刺骨的心疼。
想到许岸是那么怕冷的一个人,往年的冬天,总是手脚冰凉,像块捂不热的玉。
现在,他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没有足够的温暖?
他会不会正在挨冻?
他是不是……又变回了以前那样,瘦削得令人心惊的模样?
脸上那点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养出来的、代表着健康的柔软弧度,是不是又彻底消失了?
想到许岸是那么要强,自尊心又是那么敏感,总是害怕成为别人的负担,害怕欠下人情。
现在,他是不是正一个人,默默地咬着牙,同时打着好几份工,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几乎直不起腰?
在他的身边,还有没有人,会像自己当年那样,带着爱意和戏谑,故意去逗弄他,看他因为害羞而从脸颊一路红到白皙的脖颈?
想到许岸当年决定离开的时候,内心该是充满了怎样的恐惧、无助和挣扎?
他是不是……又变回了那个最初相遇时,什么都不敢要,什么都下意识拒绝的、胆小而谨慎的许岸?
每当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他就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难受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
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这句话,早就在心底反复翻滚、酝酿了太多次,磨得心脏内壁都是粗糙的伤痕,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清晰的痛楚。
可最终,它也仅仅只能化作一声更沉、更无奈、更疲惫的叹息,深深地埋进无人可见的心底,成为又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他在车旁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指间那支烟彻底燃到了尽头,灼热的触感烫到了指尖的皮肤,他才猛地一个激灵,从纷乱的思绪和深沉的痛楚中回过神來。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车内还残留着一丝许南曦身上带来的、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很普通的味道,却莫名地,很像……很像许岸以前身上常常带着的那种干净的气息。
他的手握住了冰凉的方向盘,却没有立刻拧动钥匙。
颓然地向前倾身,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同样冰凉的方向盘皮质包裹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直挺得笔直、仿佛无所不能的肩膀,终于在这个完全密闭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里,彻彻底底地、无力地垮塌了下来。
无边的疲惫,像无声无息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无力感渗透了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
还要这样寻找多久?
不知道。
还能去哪里寻找?
也不知道。
前方仿佛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浓雾,没有方向,没有路标。
但只要这具身体里,还残存着一丝力气,只要心脏还在跳动,他就不会停下。
因为那是许岸。
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的,整个世界里,最珍贵、最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是那个被自己轻轻亲一下,就会从脸颊到脖颈都红透的,独一无二的、心爱的许岸。
车子最终还是启动了,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驶离路边,汇入了这座城市晚高峰时汹涌而疲惫的车流。
红色的尾灯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划出两道清晰的光痕,随即迅速融入广城那一片璀璨夺目、却又由无数个体孤独汇集而成的、冰冷而疏离的万家灯火之中。
像一滴水,义无反顾地汇入了茫茫无边的人海。
而他拼命寻找的那一滴,至今,依旧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