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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入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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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引光跟着农户走了快一个时辰,走到两腿跟被大雨泡了的木头似的,每走几步就嘎吱响一声,引得身前的农人惊恐回头,害怕那双腿愤而罢工,一气之下给人扔沟里去。
二人一前一后,终于在萧引光的腿罢工前走到了被苍树遮蔽的敕罗寺。
夜幕中的朱红寺门大开着,里面却全然没了之前被各种法术摧残的模样。
萧引光迟疑地跟着农户进门,还未出声询问,一旁的妇人便急切道:“永郎,你怎得把他带来了?”
农人手上比划一阵,妇人惆怅的目光又落在了萧引光脸上:“你进这里做什么?同行的都已经不在这儿了,你也快些离开吧。”
萧引光:“大姐,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妇人摇头:“反正不在此处了,你赶紧走吧,这里……”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斟酌着说道,“这里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小后生,快快走吧。”
萧引光瞧着恢复如初的佛殿,终于后知后觉地慌了起来,他朝着农户夫妻拱手一拜,转身就要出门,却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白衣书生拦了下来。
“去哪儿啊?”书生把他爱不释手的书拍在了萧引光胸口,扯着嘴角笑道,“进来了还想全首全尾地出去,想得美。”
之前想看不给看,现在不想看了还上赶着让看。
急着找人的萧引光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举起书一瞧,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句——“敕罗寺佛法无相。”
字形歪斜犹如虫爬,还是最不苗条的那种虫子。
萧引光拿着书来回翻了半天,看到自己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忍不住鄙夷道:“你抄人石碑上的字干什么?还特么抄了一本。”
书生的“我”字还没说完,萧引光就把书扔回了他怀里:“抓紧弃文从商,开医馆给自己看看。”
“……”书生浮起阴笑的脸僵成了干瘪的泥巴。
按照经验来说,看到他书的凡人应该吓得吱哇乱叫,或者跪地大喊妖怪爷爷饶命。
怎么跟以前的不太一样?书生咬着牙,终于森然了面孔,白袖下的双手变成了锋利兽爪,猛地将萧引光推回了寺门。
“它一只狐狸,怎么看得懂字?”嬉笑声划破了夜色,壁画中的乐仙开始疯狂游动,红润的嘴唇吐出了白森獠牙,飘扬的衣裙化作了包骨布衫。无数阴鬼争先恐后钻出墙壁,很快就聚满了整个殿堂。
妇人一家缩回了梁柱后,脸色青白,看上去比被围困的人还要害怕。
萧引光扭过吱嘎作响的脖子,默默瞥了书生一眼。
他是狐狸……那这些是什么?
猫猫狗狗、豺狼虎豹?
“竟还是个修真人……”一只红衣的恶鬼施施然自鬼群中走出,青绿的眼珠在萧引光身上来回打量,“剥了你的皮,能给我做身极好的皮囊。”
其后的阴鬼个个望眼欲穿,却也无一敢越过它上前。
红衣鬼舔了舔煞白的牙,嬉笑道:“一张俊俏的皮囊,能换来多少色欲熏心的活人——几百,几千?”
萧引光早在心里笃定了这满屋子都是精怪,只觉得这一屋子虽说长得可怖,实际却是一群毛绒绒的小动物,于是害怕的情绪还没冒头就放回了心底,不紧不慢地讪笑道:“不俊俏,不俊俏,你们小动物看着漂亮,其实我在凡人里算丑的。”
饥肠辘辘的各路饿鬼、伥鬼、冤鬼:“……”
“而且在下脸皮薄,你指甲那么长,很容易就剥坏了。”萧引光用眼神指了指那恶鬼连长袖也没遮住的白长指甲,佯装出一脸胃疼,背后的手却已不动声色地画起了遁影符。
“呵……”红衣恶鬼狞笑出声,“我在人间游荡百年,可从没看走眼过——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又如此年轻气盛,最适合泡进尸水制成皮囊了。”
萧引光面上赔笑,背后的手拼了命地引着灵气。常年怠惰的手指聚上一点灵就开始剧烈抖动,一张符画得艰涩又痛苦。
他绷直了右臂,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即将被符纸抽走——
一阵酥麻从手筋连到了脚心,符纹断了。
萧引光的脸顿时变得跟满屋的鬼一个色。
师弟练习画符的时候,为兄的在睡觉,师弟练完又练的时候,为兄的还在睡觉。
萧引光欲哭无泪,只得假装淡定地与那恶鬼周旋,手下重新引起了灵:“您老人家活了这么久,大概有点跟不上当世的流俗了……”
红衣恶鬼的眼白变成了全然的黑色,它凑近萧引光,细细扫视着他的周身,直勾勾的视线几乎要穿透皮肤与骨骼,看清其内逡巡的凡人魂魄。
“我不是活了这么久,而是死了这么久。”它笑道,“让我看看你的来处……嗯?怎么还是个天潢贵胄?”
萧引光瞬间神色一滞,不知是被那句认鬼的话给吓得,还是被这法术颇高的恶鬼说中了来历。他喉头滚动,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背后的手强撑着继续画符——
“轰——”夜幕下,高大的佛寺突然摇晃不止,满殿阴鬼惊慌失措地向着壁画钻去,却被巨大的裂口撕破了画中身形,凄厉的尖啸直冲寺顶。
这一晃又给萧引光的符晃断了,半张亮闪闪的符飘飘荡荡,竟径直飘到了一个刚从坍塌的墙里钻出来的阴鬼脸上,吓得它吱哇乱叫,慌不择路地扑进了罗汉像。
识海即刻消弭,古寺的幻影也将随之消亡。
“修真人……”红衣恶鬼的脸逐渐变得狰狞可怖,嘴角吐出了白森尖牙,它猛扑上前,张口就要扯上萧引光的脸皮。
欲趁乱绕到柱后救人的萧引光被扑倒在地,正迎上一张寡白的鬼脸。
血窟般的大嘴对上了面门,他心脏骤停,于惊恐中闭紧了双眼。
若有来世,他定要做仙门关最勤奋刻苦的弟子……
“师兄。”轻笑入耳,扑鼻的血腥气随即为清风吹散。
萧引光倏地睁开眼,看见了他笑意盈盈的师弟。
下一刻,巨大的寺顶轰然砸下,他被连人带魂地提出了寺外。
“我去……”萧引光撑着手坐了下去,望着眼前坍塌的寺宇,迟疑道,“大哥和大姐……”
“咬舌,捅腹,冤魂而已。”江起渊的目光平静如常,俯身将他扶起。
萧引光一怔:“那他们的小孩儿……”
“盗匪打劫不成,摔死了尚在襁褓的孩子,”落雨的声音由远及近,看上去风尘仆仆,“父母随之而去,冤魂长留青山。”
怪不得农人没有舌头,妇人以襁褓遮腹,他们进到寺中许久,也未闻一声婴孩的啼哭。
萧引光默默垂下了眼帘:“那……枯木妖呢?”
……
落雨甫一穿过石窟,便见眼前山石高悬,已然置身于逼仄的悬崖底部,前脚进来的萧引光早不见了踪影。
她只得踏着山石向上攀越,顺便观察有没有被挂在崖间松树上的倒霉蛋,比如她亲师弟这种。
爬到山腰,抬头已能看到崖顶郁葱的树木。落雨擦了擦额上的汗,后悔当初光顾着讨教各种眼花缭乱、招招毙命的把式,竟然对秦笠真人颇为自负的御剑术嗤之以鼻,被人家提到师傅面前告了好一顿状。
回去了再上门求教,怕是会被打出来吧……想到秦笠真人吹胡子瞪眼几欲吃小孩的模样,落雨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抖落在地准备继续向上,却听见头顶忽有重物坠落的风声,一道虚影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她掉了下去。
“识海幻影?”落雨狐疑地低头,明目看清了那虚影的脸——
是寺中樵夫。
落雨咬咬牙,原路又跳了下去。
逼仄的峡谷中荒草丛生,樵夫的虚影掉在了一棵被雷劈倒的枯树上。
人死成尸,魂魄随即荡入黄泉,而执着于世的心念与所散之灵却一齐复归自然,成了这具枯木修炼成妖的最初一点缘引。
独子砍樵坠亡,爹娘年迈龙钟,枯木妖带着这缕不甘的执念找到了牵挂所在,皈依佛祟,巡猎兽肉。
疯妪盲叟,也算老有所依。
落雨沿着识海将散之地走去,看到了幻象外的乌明山脚。
沉默不言的枯木妖送了老妪回家,而后不顾老叟的急切叫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篱门。
“谁啊……是我儿秋生吗?为什么不说话?”盲眼的老叟踉踉跄跄地从屋里跑到院里,空洞的目光怔怔定在前方,“你回来了吗秋生,你会走动了吗,是寺里的佛祖让你会走动了吗?儿啊……”
枯木妖终于回了头。
他喉头滚动,皱纹痛苦地挤成了一团,隔着两寻的距离遥遥望向他执念里的家与爹娘,逐渐手足无措,然后就被落雨拍上了肩膀。
青黛色的护形符自她手心渗入了枯木妖的体内,他茫然地回头,迟缓地动了动决心紧闭的双唇。
“尸雾将随识海消散天地,”落雨轻声开口,“你若不言,他们的心念也会死在今日。”
……
●
萧引光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从师姐那儿打听到枯木妖的后续。
落雨随意搪塞了两句,最后以闭音符威胁着聒噪的师弟闭了嘴。
一方面,降妖卫道的门规摆在那里,此事她一力承当,怕给师弟们惹祸上身。
另一方面……落雨默默瞥了一眼神色沉寂的江起渊。她这位师弟是个什么脾性尚有点摸不准,说不好一个不高兴就给那假扮成人的枯木妖当柴烧了。
之前对寺中妖鬼视而不见,或是想静观其变,引背后之物下场。出手救枯木妖,也可能只是单纯想找个由头跟齐霄干架……
落雨这一瞅就瞅了许久,引得旁边的萧引光频频侧目,生怕今日古古怪怪的师姐又把他绝好的师弟看不顺眼了。
两个人正各自放飞着思绪,便见视线里的人悠悠弯起了眼,朝着他们莞尔一笑。
“万佛城中或有自识海而出的魔瘴,师姐师兄,我们可要在那里多停留几日?”
落雨闻言一挑眉:“我记得谁之前还说什么‘昨日重现,天意轮回,不能一意孤行,逆天而为’……萧师弟,是不是你来着?”
萧引光:“……”
果然如他所料!
江起渊:“……师弟知错了。”
……
三人在莫名和谐的氛围里一路下山,在深夜抵达了灯火通明的万佛城。
远山上,重新修缮的怀川佛在夜色中慈悲垂目。万佛注目下的不夜城池门关大开,花灯夜市的闹音飘了十里远。
“这么热闹?”萧引光回头去看自家师弟,兴奋道,“你在识海里可有出来逛过?有什么好玩儿的?”
江起渊微微一笑,正欲回答,却倏地被一片凉意裹上了心头。
心魄深处,沉寂许久的寒息忽然将自己摊成了煎饼似的一层,正被他的心脏带着怦怦跳动。
“……”江起渊蹙了眉头,抬眼望向前方——
灯火阑珊的城楼之上,徐辰长身玉立,淡漠垂目,视线落在三人的方向。
“修真者……”早一步察觉的落雨已经明目看去,“仙门中人?”
“那不是徐师兄吗?”萧引光惊道。
夜色下,徐辰对上了一道毫不掩饰探究之意的眼神,眉峰轻蹙,竟有些不自然地沉了双目。
“想必徐师兄落了东西……”江起渊勾了唇角,盯着徐辰悠悠开口,“在这里。”
三个字轻如落羽,身旁的两个人并未听清,却因着那刻意停顿、细致做出的口型,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徐辰的眼里。
那熟悉的、状若缠绵的双唇在神明眸中映染了灯火,仿佛红烛为衬,万象中的情景又作了真。
徐辰喉珠滚动,偏头移开了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