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1、血色及笄

　　汴京城的雨，下得又急又冷。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街道两旁的沟渠汇成浑浊的急流，冲刷着这座皇城的每一寸肌理。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章府朱红色的大门被粗暴地撞开，身着铁甲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入。雨水混着泥浆，践踏在曾经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

　　“奉旨查抄！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浣衣局！”

　　尖利的宣旨声刺破雨幕，也刺穿了章青黛尚未完全清醒的梦境。

　　她穿着素白的中衣，被粗鲁地拽出温暖的闺房，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雨水中。额角撞在石阶上，温热的血混着冰凉的雨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蓉儿！”

　　母亲凄厉的呼喊声被雨声和呵斥声淹没。她挣扎着抬头，只看到父亲——那位一向脊背挺直、受人敬仰的章尚书，被沉重的镣铐锁着，头发花白，衣衫凌乱，却依旧试图回头看她一眼，那眼神里是滔天的冤屈和无法言说的担忧。

　　“爹——！”她嘶声哭喊，却被身后的兵士狠狠按住，脸颊贴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泥水呛入口鼻。

　　混乱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撑伞而来，金线绣制的蟒纹在阴沉的雨色中依旧夺目。

　　是二皇子，她的毓贞哥哥，她青梅竹马、即将在及笄礼后下嫁的夫君，宿岫玉。

　　她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力气向他伸出手，“毓贞哥哥，救我爹！他是冤枉的！”

　　二皇子宿岫玉停下脚步，伞沿微抬，露出那张俊朗却此刻显得无比疏离的脸。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痛惜，有挣扎，但最终归于一片沉沉的冷漠。

　　他缓缓蹲下身，并未去碰触她沾满泥泞的手，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放在了她的手边。

　　“青黛，”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章家罪证确凿，父皇震怒……你，体面些走吧。”

　　那冰凉的瓷瓶触碰到她的指尖，像一条毒蛇，瞬间噬咬进她的心脏。

　　鸩酒。

　　她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说过要护她一世安稳的少年，看着他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属于皇权的权衡与冷酷。希望一点点碎裂，化成冰冷的绝望，深入骨髓。

　　周围的哭喊、呵斥、雨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癫狂的恨意，混着雨水和泪水，淌了满脸。

　　“好，好一个体面！”她猛地抓起那个瓷瓶，死死攥在掌心，指节泛白，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剜在宿岫玉脸上，“宿岫玉，今日之‘恩’，我章青黛，我章家百余口性命，铭记于心！来日，必百倍奉还！”

　　那眼神太过骇人，竟让宿岫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章青黛不再看他，趁按着她的兵士因二皇子的到来而稍有松懈之际，猛地挣脱，将瓷瓶狠狠砸向宿岫玉脚边！

　　“啪——”瓷瓶碎裂，毒酒混入泥水，瞬间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她借着混乱和雨幕的掩护，像一尾滑溜的鱼，撞开身后的人，决绝地投入了府外更深的黑暗与暴雨之中。

　　“追！”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她拼命地跑，不顾一切地跑，湿透的衣裙紧紧缠绕着双腿，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寒冷与疼痛。家破人亡的惨状，亲人离散的悲嚎，还有那双冷漠绝情的眼睛……如同梦魇，死死缠绕着她。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眼前一黑，她重重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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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一个穿着怪异、脸上带着疤痕的女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

　　“醒了？”女人的声音沙哑难听，“算你命大，被河水冲到了我们曼陀罗的地界。”

　　曼陀罗？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

　　章青黛心中警铃大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剧痛，虚弱不堪。

　　“你是谁？”

　　“蓖麻。”女人淡淡道，“以后，就是你的师父。”

　　“我为什么要认你为师？”

　　“为什么？”蓖麻嗤笑一声，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看你这张脸，再看看你这双眼睛……除了仇恨，你一无所有。章家小姐，你现在是朝廷钦犯，除了曼陀罗，还有哪里能容你？还有谁能给你力量，去向那些将你章家踩入泥泞的人复仇？”

　　复仇二字，像两点鬼火，瞬间点燃了章青黛死寂的眼底。

　　是啊，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体面？尊严？亲情？爱情？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雨夜被彻底剥夺了。

　　她看着蓖麻，看着这个如同地狱修罗般的女人，缓缓地，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带着血和泪的决绝。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我跟你走。”

　　从此，世上再无章青黛，只有曼陀罗的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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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

　　两千多个日夜。

　　她在曼陀罗的炼狱里挣扎求生。蓖麻是个真正的疯子，训练手段残酷到令人发指。毒打、饥寒、与猛兽搏斗、和同伴厮杀……每一次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她哭过，哀求过，甚至想过放弃。但每当闭上眼，父亲含冤的眼神，母亲凄厉的呼喊，还有宿岫玉那瓶冰冷的鸩酒，就会清晰地浮现。

　　恨意，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养分。

　　她拼命地学，学杀人技，学隐匿术，学如何变得冷酷无情。她的手第一次握住冰冷的匕首，颤抖着刺入活物身体时，吐得昏天暗地。但很快，颤抖变成了稳定，呕吐变成了麻木。

　　她知道自己不够强，远远达不到蓖麻的要求，更达不到复仇所需的高度。

　　直到那个夜晚，蓖麻将她叫到悬崖边，指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说：“跳下去，或者，杀了我。”

　　她知道，这不是考验，这是蓖麻厌倦了她这个“不够锋利”的徒弟，想要清理门户。

　　那一瞬间，五年来的恐惧、屈辱、怨恨，以及内心深处对力量的疯狂渴望，彻底爆发。

　　她没有丝毫犹豫，在蓖麻转身的刹那，袖中的短刃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没入了蓖麻的后心。

　　蓖麻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她，眼中竟露出一丝近乎欣慰的疯狂笑意：“……很好……这才是我……蓖麻的……徒弟……”

　　看着蓖麻的身体软倒在地，滚落悬崖，章青黛站在原地，握着滴血的短刃，浑身冰冷，心中却有什么东西，彻底凝固了。

　　她亲手斩断了最后一丝软弱。

　　从此，她成了真正的刺梅。杀人如麻，冷酷无情，戴上了那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江湖传闻，她因容貌丑陋，不敢示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敢让人看见的，是这张与五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章府千金，一般无二的脸。

　　尤其是，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如今只剩下刻骨仇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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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还在下。

　　汴京城西，荒废的官家别院灵堂内。

　　章青黛，或者说刺梅，甩了甩短刃上温热的血珠，归刃入袖。脚下，是六名孟府死士尚在抽搐的尸体。

　　她走到那口黑漆漆的薄棺前，看着里面躺着的、心口官服颜色深暗的孟非祢。

　　就是这个男人，和他的儿子孟仲康，一手炮制了父亲的冤案！就是他们，害得她家破人亡！

　　指尖隔空拂过孟非祢阴鸷的脸，她沙哑低语：“孟尚书，贪了那么多，最后躺的，也不过是这般天地。”

　　目光落在他右手拇指那枚青玉扳指上，内侧一线暗红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手，欲取。

　　“刺梅姑娘，好利落的身手。”

　　清冷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章青黛骤然转身，鬼面具下的双眼锐利如刀，瞬间锁定门口。

　　那人身披墨色大氅，身形颀长，手持一串深褐菩提佛珠，立于风雨中，气质沉静，与这血腥灵堂格格不入。

　　添远衡。那个一年前崛起，圣眷正浓，手段狠辣的“奸臣”。

　　他怎会在此？情报有误？此人绝不如表面那般简单！

　　“添大人深夜来此吊唁？可惜，孟尚书怕是领不了您这份情了。”她声音冷硬。

　　添远衡捻动佛珠，目光平淡地扫过满地尸首：“非是吊唁。只是听闻此地不太平，特来一看。”他视线转向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姑娘这杀人见血的手段，倒让本官想起一桩旧事。”

　　章青黛心头莫名一紧。

　　“约莫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孟尚书那位喜好美色的公子孟仲康，被人发现死在城西别苑……喉管被利刃割断，血溅起三尺高。”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开她尘封的记忆。那个雨夜，黏腻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灼热感，男人狰狞的死状，混合着初次杀人的恐惧与恶心，汹涌而至。

　　她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

　　“哦？添大人对陈年旧案，倒是关心得很。”她强压翻腾的心绪，语气带上杀意。

　　添远衡仿佛未觉，轻叹：“毕竟那般惨烈，见过的人，想必都难忘。”他目光似能穿透面具，“说起来，孟公子死后，京城便多了位戴面具的杀手‘刺梅’。江湖传闻，是因刺梅容貌丑陋，不敢示人？”

　　章青黛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他知道！他在试探什么？

　　她冷笑：“江湖传闻，何足为信。倒是添大人，不唤衙役捉拿凶犯，反倒在此闲聊，不怕沾上是非？”

　　添远衡低笑一声，终于迈过门槛，靴底踩在血泊边缘。

　　“是非？”他重复着，目光掠过棺椁，最终落在她身上，深邃冰冷，“这汴京城里，谁人身上不沾着是非？便如姑娘你，”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与刺骨的寒意，“费尽心思杀了孟非祢，可曾想过，他或许，并非你真正的仇人？”

　　轰隆——！

　　惊雷炸响，电光撕裂夜幕，将他清俊莫测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眼中那抹近乎残酷的冷静，清晰无比。

　　章青黛浑身剧震，瞳孔骤缩。

　　他……说什么？！

　　雷声滚过，雨势更急。灵堂内，长明灯疯狂摇曳。

　　鬼面与佛珠，鲜血与尸骨，杀意与探究在凝滞的空气中无声交锋。

　　添远衡看着她瞬间僵直的背影，不再多言，只是将那串深褐色的菩提佛珠，不紧不慢地，又捻过一颗。

　　雨夜无声，血色蔓延。

　　她的复仇之路，似乎从这一刻起，拐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