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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枯骨巷义庄 ...


  •   雨后的汴京,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闷。白日的喧嚣掩盖不住夜色的诡谲,尤其是城南那片被称为“枯骨巷”的荒僻之地。

      传说前朝末年,此地曾是乱葬岗,白骨累累,故而得名。如今虽已荒废,少有人烟,但每逢夜深,仍似有冤魂呜咽,连打更人都宁愿绕道而行。巷子尽头,那间不知建于何年的义庄,更是终年阴气森森,门楣歪斜,蛛网密布,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子时将近,月黑风高。

      一道玄色身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过残垣断壁,最终停留在义庄对面一株枯死的老槐树虬枝上。章青黛,依旧戴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目光如鹰隼,仔细审视着前方的废弃建筑。

      义庄大门虚掩,里面漆黑一片,死寂得令人心悸。她在树上潜伏了将近半个时辰,调动所有感官,却未察觉任何埋伏的气息。除了风声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野鼠在梁上跑动的窸窣声,再无其他动静。

      添远衡,他真的会来?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正刻将至。

      就在章青黛几乎要认定这是一个骗局时,义庄那扇虚掩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身影缓步而出,依旧穿着墨色常服,外罩同色大氅,手持那串醒目的菩提佛珠,不是添远衡又是谁?

      他竟是从义庄内部出来的?他来了多久?自己竟全然未曾察觉!章青黛心中警铃再起,对此人的忌惮更深一层。

      添远衡站在义庄门口,并未四下张望,仿佛笃定她一定在附近。他抬头看了看昏沉的月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章青黛耳中:“更深露重,刺梅姑娘既然来了,何不入内一叙?这外面的风景,想来并不比里面好上多少。”

      章青黛眸光一闪,不再犹豫。既然已被点破行藏,再隐匿下去也无意义。她身形轻飘飘落地,足不沾尘,几个起落便到了义庄门前,与添远衡相隔不过数步。

      “添大人好雅兴,约在如此‘风水宝地’。”她语带讥讽,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添远衡周身,以及他身后的黑暗。

      “清净,无人打扰。”添远衡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嘲讽,侧身让开通道,“姑娘请。”

      章青黛没有动,冷冷道:“有何话,在此说亦可。”

      添远衡捻动佛珠,淡淡道:“姑娘是担心本官在內设伏?若如此,本官先行便是。”说罢,他竟真的转身,率先走入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章青黛略一迟疑,握紧袖中短刃,紧随其后迈入义庄。

      义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宽敞。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隐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药材的奇异气息。正堂空空荡荡,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几口早已腐朽、露出黑洞洞內里的薄皮棺材散落在角落,像巨兽残骸。屋顶破了几个大洞,惨淡的月光零星洒落,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更添几分阴森。

      添远衡在一处较为干净、靠近后院门廊的柱子旁站定,那里竟随意放置着两个陈旧但尚且完整的蒲团,旁边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炉,里面并无香烛,反而放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方圆几步之地。

      他从容地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下,指了指另一个:“姑娘请坐。”

      章青黛没有坐下,依旧站着,与他保持着一段自认安全的距离。“添大人,不必故弄玄虚。你要的交易,可以说了。”

      添远衡抬眸看她,夜明珠的光晕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使得他的神情愈发莫测。“姑娘还是这般警惕。”他并不强求,缓缓道,“交易之前,姑娘可否先将那枚扳指,借本官一观?”

      章青黛眼神一凝:“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其一。”添远衡坦然道,“有些猜测,需实物印证。”

      章青黛沉吟片刻。扳指在她身上,她自信添远衡无法强夺。若能借此窥探一些秘密,未尝不可。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青玉扳指,却并未递过去,只摊在掌心,冷声道:“你看便是。”

      添远衡目光落在扳指上,尤其是内侧那线暗红之上,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归于平静。

      “果然如此。”他低语一声。

      “果然什么?”章青黛追问。

      添远衡抬起眼,看着她:“这枚扳指,并非普通饰物。内侧这线暗红,也非血迹,而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矿石,‘血髓玉’。”

      “血髓玉?”章青黛皱眉,她从未听过此物。

      “此玉产于西域极深之矿脉,质地似玉非玉,性极阴寒,有一奇异特性。”添远衡解释道,“需以特殊药液浸泡方能显现纹理。若本官所料不差,这扳指内侧,应以特制药水书写或刻画了某些信息,平日隐匿不见,遇水或遇特定药气,方能显形。”

      章青黛心中震动。若真如此,这扳指岂非是传递密信的信物?孟非祢背后,果然还有人!

      “你如何得知?”她紧紧盯着添远衡。

      添远衡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姑娘可知,五年前,章尚书因何获罪?”

      “吞私贪污,勾结外邦!”章青黛咬牙道,这些都是当年孟非祢罗织的罪名。

      “吞私贪污,账目可伪造。但勾结外邦……”添远衡声音低沉下去,“关键证据,是一封由西域某部族首领‘亲笔’所写,许诺重利,邀章尚书里应外合的信件。笔迹、印鉴,经多位阁老辨认,确凿无疑。”

      章青黛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是诬陷!我父亲绝不会做此等叛国之事!”

      “本官亦不信。”添远衡的话让她骤然一愣。

      他看着她,眼神在夜明珠的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章尚书为人,本官虽未曾亲见,但观其政绩,听其风评,刚正不阿,爱民如子。如此之人,行叛国之事,于理不合。”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封信,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正好在陛下欲考察几位皇子,有意委派章尚书督办边贸之时。此案一发,二皇子……宿岫玉,失去最强有力的岳家支持,在朝中声势一落千丈。而最终得益者是谁,姑娘可曾想过?”

      章青黛呼吸一窒。当年她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痛和逃亡的恐惧中,从未深思过朝堂局势。如今被添远衡一点,她才恍然惊觉——父亲倒下,宿岫玉失势,最大的得益者,似乎是……当年与宿岫玉争夺储位最激烈的大皇子,宿岫琛!

      难道……真正的仇人,是位高权重、几乎已被内定为太子的大皇子?!

      这个猜测如同惊雷,炸得她头晕目眩。

      “你……你有何证据?”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证据,需要查。”添远衡平静道,“这枚扳指,或许就是线索之一。孟非祢是大皇子一党,他如此珍视此物,甚至死后仍戴在手上,其中隐藏的信息,必然至关重要。很可能,便是他与背后之人联络,甚至是指示他构陷章尚书的凭证!”

      他看向章青黛:“本官需要此物,设法让其显形,获取其中信息。这便是交易的一部分——我助你查明真相,找出真凶。而你,需将此物交予本官,并在必要时,协助本官。”

      章青黛心乱如麻。信息量太大,冲击着她五年来的认知。如果仇人真的是大皇子,那意味着她的复仇之路将更加艰难,对手是未来的国君,权势滔天!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为何要查这件事?他与大皇子有仇?还是想借此扳倒大皇子,扶持其他皇子上位?他身为“奸臣”,与各方势力纠缠,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为何要帮我?”章青黛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扳倒大皇子,于你有何好处?你究竟是谁?”

      添远衡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迎上她审视的目光,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本官是谁,姑娘日后自知。”他避重就轻,“至于为何帮你……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想揭开这汴京城光鲜亮丽表皮下的脓疮,都想让某些高高在上的人,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章青黛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刻骨的寒意。

      她沉默着,内心激烈挣扎。信任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若拒绝,她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真相,复仇也将止步于孟非祢这一把“刀”。

      夜明珠的光冷冷地照着两人,一个坐着,捻动佛珠,气定神闲;一个站着,面具覆脸,杀意隐现。破败的义庄内,时间仿佛凝固。

      许久,章青黛缓缓抬起手,将那枚青玉扳指,递到了添远衡面前。

      “多久能有结果?”

      添远衡接过扳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掌心,带着一丝微凉的体温。他神色不变,将扳指收入袖中。

      “短则三日,长则七日。若有消息,本官会在此地留讯。”他指了指旁边那根柱子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裂缝,“姑娘可随时来查看。”

      章青黛深深看了他一眼:“好,我便等你七日。若七日无果,或让我发现你有任何欺瞒……”她未尽之语中,杀意凛然。

      添远衡微微颔首:“理应如此。”

      交易初步达成,章青黛不再停留,转身便欲离开。

      “姑娘。”添远衡忽然又叫住她。

      章青黛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近日京城不会太平。”添远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提醒,“孟非祢之死,朝野震动。大皇子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姑娘……小心。”

      章青黛冷哼一声,没有回应,身形一闪,已融入门外的黑暗,消失不见。

      添远衡独自坐在蒲团上,听着她远去的、几不可闻的衣袂破风声,良久未动。他抬起手,看着那枚刚刚到手的青玉扳指,在夜明珠的光下,那线暗红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流动。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章青黛……蓉儿……”

      “这条路,比你想象的,还要黑啊……”

      他捻动佛珠,闭上眼,清俊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沉的静寂。

      义庄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而汴京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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