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5、血书为证

　　枯骨巷义庄，子时。

　　夜色比前次更为浓稠，无星无月，唯有呜咽的风声穿过破败的廊庑，如同百鬼夜哭。义庄内，那点夜明珠的清冷光晕，成了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却也照不亮无边的阴森。

　　章青黛到得比约定时间稍早。她隐在义庄外一堵半塌的土墙后，如同融入夜色的石像，耐心等待着，观察着。直到确认周遭除了风声鼠蹿，再无其他异动，添远衡的身影也准时出现在义庄门口，依旧是那副墨氅佛珠、从容不迫的模样，她才如同鬼魅般现身，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对面。

　　“东西呢？”她开门见山，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白日里与宿岫玉那场猝不及防的“偶遇”，如同在她本就沸腾的恨意上又浇了一瓢热油，让她对真相的渴望达到了顶点。

　　添远衡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直接。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那枚青玉扳指，另一样，则是一张处理过的、略显柔软、颜色微微发黄的薄皮纸，上面以暗红色的字迹，书写着数行小字。

　　他没有立刻递过来，而是先将那张纸递到章青黛面前。

　　“此乃以特制药水浸泡扳指后，内侧显形之文字，拓印于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义庄中显得格外清晰，“姑娘一看便知。”

　　章青黛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张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迫不及待地就着夜明珠的光，看向上面的字迹。

　　暗红色的字，笔画勾勒间带着一种诡异的流畅，内容却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并非她想象中的密信格式，而更像是一份……记录？或者说，指令的留存？

　　“鉴真二十八年，三月初七，收‘琛’令，着手构陷礼部尚书章琰。目标：使其永无翻身之机，并断‘玉’之臂膀。”
　　“三月十五，得‘琛’秘授‘西域密信’伪造之法及印鉴模本。”
　　“四月初二，于章府书房暗格，‘放置’账本及部分‘贿金’。”
　　“四月十二，御史台发难，证据‘确凿’。”
　　“四月廿十，章府抄没，男丁流，女眷没。‘玉’失势，‘琛’悦，赐血玉扳指，以彰‘功绩’。”
　　“注：扳指内侧，以血髓玉粉混合‘琛’亲笔所书‘安’字秘药封存，遇‘回魂液’方可显此记录，为凭。”

　　短短数行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章青黛的眼球上，烫进她的灵魂里！

　　“琛”！大皇子宿岫琛！
　　“玉”！二皇子宿岫玉！

　　记录清晰地表明，是宿岫琛亲自下令，授意方法，提供伪证，目的就是为了扳倒章家，打击宿岫玉！而孟非祢，不过是一条忠实执行命令、并因此得到赏赐（这枚扳指）的走狗！这枚扳指，不仅是赏赐，更是宿岫琛控制下属、必要时可作为某种凭证的手段！

　　五年来的猜测、怀疑，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文字彻底证实！

　　真正的仇人，不是孟非祢，是那个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大皇子！是皇权的倾轧，是储位之争的冷酷牺牲！

　　章青黛握着那张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面具下的脸，早已血色尽失，嘴唇被咬破，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她死死盯着那些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子里。

　　愤怒、仇恨、悲凉、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添远衡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言打扰，只是指间捻动佛珠的速度，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夜明珠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晦暗不明。

　　良久，章青黛才猛地抬起头，那双透过面具眼孔望出来的眼睛，赤红一片，里面翻滚着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和疯狂。

　　“宿、岫、琛！”她一字一顿，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扭曲，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

　　她猛地转向添远衡，厉声问道：“这记录……可能作为证据？能否扳倒他？！”

　　添远衡迎着她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残酷的现实：“难。此物虽可算是铁证，但来源无法示人。曼陀罗杀手刺杀朝廷命官所得，如何能呈上公堂？即便呈上，陛下是否会信？是否会为了一个已倒的章家，去动摇几乎已定的储君？”

　　他顿了顿，看着章青黛眼中燃起的疯狂火焰一点点被现实的冰水浇灭，继续道：“更何况，宿岫琛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反诬此为构陷。届时，不仅无法报仇，你自身，乃至曼陀罗，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章青黛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柱子上，手中的那张纸仿佛有千钧重。添远衡说得对，皇权之下，所谓的证据，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是何等苍白无力！

　　难道知道了真相，却依旧无法报仇吗？难道她章家百余口，就白白死了吗？！

　　不甘！蚀骨的不甘！

　　“那要如何？！”她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暴戾，“难道就让他继续逍遥，稳坐他的太子之位，将来甚至君临天下吗？！”

　　“自然不是。”添远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更深的、引向未知方向的蛊惑，“明路不通，自有暗途。扳倒一位皇子，尤其是一位势大的皇子，需耐心，需筹谋，需……借力。”

　　他向前一步，靠近章青黛，夜明珠的光在他墨色的大氅上流转。“姑娘如今已知真相，仇恨不应蒙蔽双眼，而应化为更清醒的力量。孟非祢虽死，但宿岫琛麾下，党羽众多，根基深厚。欲撼大树，先断其枝蔓，乱其根基，待其自顾不暇，破绽自现。”

　　“而这一切，”他目光沉静地看向章青黛，“并非一人之力可为。姑娘需要盟友。”

　　章青黛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你？”

　　“是，亦不全是。”添远衡并未否认，“本官与姑娘目标，暂且一致。宿岫琛，亦是本官之路上的绊脚石。”他并未详述自己的缘由，但话语中的冷意毋庸置疑。

　　“你要我做什么？”章青黛直接问道。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添远衡提供如此重要的情报，必有所求。

　　“首先，妥善保管此物。”添远衡指了指她手中的拓印纸，“虽无法直接用作证据，但关键时刻，或可成为一击毙命的利器。其次，姑娘在曼陀罗的位置，以及……你的身手，对本官后续的计划，大有裨益。”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他最沉重的打击。而这，需要姑娘的配合，以及……耐心。”

　　章青黛沉默了。她明白添远衡的意思。这是一条更为漫长、更为艰险的道路，需要潜伏，需要隐忍，需要与虎谋皮。但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单枪匹马去刺杀宿岫琛？那无异于飞蛾扑火。

　　复仇的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尽。但五年地狱般的磨砺，也让她学会了在极端情绪下，保留最后一丝冷静。

　　她看着添远衡，看着这个神秘莫测、亦正亦邪的男人。她依旧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不知道他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但此刻，他是唯一能给她指明方向，提供助力的人。

　　“好。”良久，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与你合作。”

　　她将那张拓印纸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贴身收藏，仿佛收藏着章家百余口的冤魂和她未来复仇的全部希望。

　　“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添远衡，你若敢利用此事算计于我，或中途背弃，我章青黛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添远衡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如同水面涟漪，转瞬即逝。

　　“姑娘放心。”他捻动佛珠，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这条复仇之路，本官既邀你同行，自当……奉陪到底。”

　　义庄外，风声更疾，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呜咽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在幽冥之地达成的血腥盟约，奏响序曲。

　　章青黛最后看了一眼那枚已失去秘密的青玉扳指，转身，决绝地投入门外的无边黑暗。

　　前路漫漫，仇敌显形，而她，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