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7、朝堂暗流

　　自那日被门主拾梦召见，并领了“监视”添远衡的密令后，章青黛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一面要应对曼陀罗内部可能的审视，尤其是鹞鹰那双似乎总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另一面，则要开始真正着手“盯紧”那个心思深沉、亦敌亦友的添远衡。

　　这日，她易容成一名不起眼的洒扫仆役，混入了每日清晨都会聚集在皇城宣德门外等待上朝的官员仆从队伍中。这是获取朝堂动向最直接，也最不易引人注意的方式。空气中弥漫着晨露的湿气和一种无形的紧张，各级官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她的目光，透过低垂的帽檐，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身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于一群或老成或谄媚的官员中显得格外清冷孤峭的身影——添远衡。他站在队伍的前列，距离那些真正的顶级勋贵和皇子们不远不近，眉眼低垂，手中依旧习惯性地捻动着那串深褐色菩提佛珠，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被打破。

　　“添大人！”一声洪亮且带着明显愤慨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只见一名身着同样绯色官袍，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眉宇间正气凛然的官员越众而出，径直走到添远衡面前，正是以直言敢谏、体恤民情著称的御史中丞——向良策。

　　向良策指着添远衡，声音朗朗，足以让周围不少官员听清：“听闻大人昨日又驳回了工部修缮黄河险工段的新增预算？如今汛期将至，数百万黎民安危系于一线，大人却以‘国库空虚，需节俭用度’为由一力阻挠，下官敢问，大人此举，置百姓性命于何地？！莫非真要等到堤毁人亡，酿成大祸，才肯拨付那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为民请命的激愤。周围不少官员虽未出声，但看向添远衡的目光中，也带上了或多或少的谴责与不满。显然，添远衡这个“奸臣”阻挠利国利民之事的形象，又一次被坐实了。

　　章青黛混在仆役中，冷眼旁观。她记得这个向良策，是朝中少有的清流代表，素来与添远衡这等“幸进”之臣势同水火。看来，今日又是一场好戏。

　　面对向良策的当面指责，添远衡缓缓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眸子，淡漠地扫了向良策一眼，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向大人忧国忧民，本官钦佩。”他慢条斯理地捻着佛珠，“然，国库空虚亦是事实。去岁边关军费，今春各地赈灾，哪一项不是开支巨大？工部预算，本官已核减不必要的浮费，保留修缮核心工段之银，足可保堤坝无恙。向大人张口便是追加数十万两，莫非以为国库银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更锐利的锋芒：“还是说，向大人与工部某些人交情匪浅，有意借此机会，中饱私囊？”

　　“你！血口喷人！”向良策气得脸色通红，浑身发抖，“添远衡！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下官行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黎民百姓！岂容你如此污蔑！”

　　“是否污蔑，向大人心中自知。”添远衡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至于黎民百姓……若因虚耗国库，导致他处用度不足，激起民变，届时，向大人可能担得起这责任？”

　　“强词夺理！你分明是……”

　　“够了！”

　　一声威严的喝止响起，打断了这场愈发激烈的争执。只见一位身着紫色朝服的老王爷蹙眉看了过来，“朝堂之外，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有何争议，金銮殿上自有圣裁！”

　　向良策狠狠瞪了添远衡一眼，重重哼了一声，拂袖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添远衡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火药味的交锋从未发生过，继续垂眸捻他的佛珠。

　　周围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那种暗流涌动的紧绷感，却愈发清晰。

　　章青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却升起一丝古怪的感觉。添远衡的表现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个刻薄寡恩、阻挠良政的“奸臣”形象。向良策的愤怒也情真意切，看不出任何破绽。

　　但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添远衡驳斥向良策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细想却有些牵强。黄河修缮乃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头等大事，以他的权势和圣眷，若真想促成，未必找不到银子。他如此强硬地驳回，甚至不惜背上骂名，真的仅仅是为了“节俭”？

　　还有他向向良策泼去的“中饱私囊”的脏水，看似是政敌间互相攻讦的常用手段，但以添远衡的心机，若没有几分把握，会如此轻易地在宫门外、众目睽睽之下发难吗？这不符合他平日里那种深藏不露、一击毙命的作风。

　　更重要的是，她回想起那夜在枯骨巷义庄，添远衡提及复仇时，眼中那抹冰冷的决绝，以及他说的“这条复仇之路，本官既邀你同行，自当奉陪到底”。一个如此执着于复仇，甚至不惜冒名顶替、潜伏至深的人，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国库空虚”，去行此等明显会激化矛盾、引来清流群体更大敌视的蠢事吗？

　　除非……他另有目的。

　　钟声响起，宫门缓缓开启，官员们开始依序入朝。章青黛随着仆役人群散去，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她决定，不能仅仅被动地“监视”。她必须更主动地去探查，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接下来的几日，在鹞鹰允许的范围内她利用曼陀罗的部分情报网络，以及自己私下的一些渠道，开始暗中调查黄河修缮款项一事，尤其是工部负责此事的官员，以及向良策与工部之间的关联。

　　调查进行得并不顺利，涉及朝廷拨款和官员背景，水极深。但她还是隐隐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工部负责核算此次预算的几位郎中，似乎都与某位权势不小的宗室子弟过往甚密，而那位宗室子弟，恰巧是宿岫琛母族那边的亲戚。同时，向良策虽然清廉刚直，但其座师（科举时的主考官）却与工部尚书是同年好友，关系匪浅。

　　这些关联看似正常，但在添远衡与向良策那场冲突的背景下，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难道……添远衡驳回预算，并非不愿修堤，而是察觉了这预算背后可能存在的猫腻？他当众与向良策冲突，甚至不惜泼脏水，是为了打草惊蛇，或者……是为了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提醒或者说“逼迫”向良策去注意某些问题？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她回想起向良策被指责“中饱私囊”时，那虽然愤怒，但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惊疑？而非纯粹被污蔑的震怒？

　　还有添远衡，他捻动佛珠时，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是否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着猎物入网的耐心？

　　章青黛站在自己安全屋的窗前，望着窗外汴京的万家灯火，心中凛然。

　　这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添远衡与向良策，这对看似不死不休的政敌，他们的关系，恐怕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而她自己，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步步推向这场漩涡的中心。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冰冷的短刃，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如此，那便让她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而那个捻着佛珠的“奸臣”，他的棋盘上，究竟布着怎样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