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情》杳春生

35、第三十五章 追风

　　樊康平轻咳一声，走上前打开食盒。
　　上层是几样精致的小菜，碧绿的菜心，嫩黄的炒蛋，还有一碟切得细细的酱瓜。
　　下层则是碗熬得糯糯的白米粥，旁边竟还配了一小笼冒着热气，皮薄馅足的灌汤包。
　　长生看着这些菜色，眼神微凝。
　　这些都是他当年在樊康平身边时，偶尔流露出的偏好，这么多年，他自己都快忘了。
　　邓南星踮着脚，扒着桌沿眼巴巴地看，小鼻子使劲嗅，然后撅起嘴，伸出小手指着那笼包子，委屈巴巴地控诉。
　　“舅舅偏心！为什么长生哥哥有灌汤包，我也要吃灌汤包！”
　　樊康平被外甥当场揭穿，脸上有些挂不住，故意板起脸，拿出平日训斥下属的威严。
　　“你吃的还不好？炊事班哪个不说你邓南星是咱们樊家军的小灶王爷？”
　　“再挑食，再胖下去，明天开始就跟着新兵一起出早操，跑不够十圈不许吃饭！”
　　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孩子，转移话题。
　　谁知邓南星一听跑十圈，小脸瞬间垮下来，嘴巴一扁，眼圈说红就红，扭头就扑向床上的长生，抱着他的胳膊，带着哭腔告状。
　　“长生哥哥，你看舅舅！他凶我！还要让我跑圈！我跑不动……呜呜……”
　　小家伙演技精湛，眼泪说来就来，一颗金豆子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长生被他这么一扑一闹，心底那点刚醒来时的疏离和尴尬，倒被冲散不少。
　　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了拍邓南星的后背，抬眼看向樊康平。
　　樊康平被长生看得心头一紧，正琢磨着该怎么解释，却见长生眉头微蹙。
　　“你吓唬他做什么？”
　　这话一出，樊康平瞬间哑火。
　　他能对着千军万马发号施令，能面对敌人冷枪炮眼都不眨，此刻却被长生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得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能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气势全无。
　　邓南星躲在长生怀里，偷偷抬起小脸。
　　看到自家舅舅那吃瘪的样子，顿时破涕为笑，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呢，就得意地冲樊康平做了个鬼脸。
　　哪有半点刚才要哭的样子。
　　樊康平看着这小混蛋变脸比翻书还快，还仗着有人撑腰挑衅自己，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狠狠瞪了一眼，用眼神警告。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邓南星才不怕他。
　　有长生哥哥在，舅舅就是纸老虎！
　　他扭了扭小身子，得寸进尺地撒娇。
　　“长生哥哥，我手手没力气，你喂我吃包子好不好嘛？就要你喂！”
　　长生看着怀里这软乎乎，会来事的小家伙，心里又是好笑又是莫名的一软。
　　他还没来得及答应，旁边的樊康平终于忍不住了。
　　“邓南星！”他压低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火气和管教意味。
　　“自己吃！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他本就因为长生的态度而有些憋闷，此刻见外甥越发蹬鼻子上脸，那点属于将军和长辈的威严终于冒了头。
　　邓南星被舅舅连名带姓一吼，小身板一抖，刚扬起的得意小脸又垮下去，委委屈屈地看向长生，大眼睛里瞬间又蓄满水光，要掉不掉，看得人心揪。
　　长生看着这一幕，再看看一旁脸色铁青，明显在克制怒火的樊康平，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翻腾起来。
　　他轻轻吸了口气，抬眼看向樊康平。
　　“他还是个孩子。一顿早饭而已，你非要弄得他哭哭啼啼，这饭还怎么吃？”
　　樊康平彻底没了脾气。
　　他看着长生平静却坚定的眼神，看着外甥那副小模样，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还能说什么？
　　难道真要为了这点小事，当着长生的面，把南星训哭。
　　那他成什么了？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胸口的憋闷都吐出去似的，最终颓然地摆手，语气带着认命般的妥协。
　　“……行，行，你喂，你喂吧。”
　　说完，他转过身，走到桌边，默默地摆好碗筷，将那笼灌汤包往长生的方向推。
　　邓南星见舅舅败下阵来，顿时眉开眼笑，小脸上阳光灿烂。
　　他得意洋洋地冲樊康平的背影吐舌头，然后乖巧地张开小嘴。
　　长生看着这对别扭的舅甥，心里五味杂陈。
　　他拿起一个包子，小心地吹了吹，才递到邓南星嘴边。
　　小家伙一口咬下去，汤汁溅了一点出来，满足地眯起眼，晃着小短腿，吃得喷香。
　　吃完饭，长生又休息了一会。
　　直到军营的起床号响起，谢长生几乎是立刻睁开眼睛，多年颠沛流离养成的警觉早已刻入骨髓。
　　长生撑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长生哥哥！你醒啦！”
　　邓南星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软毛，小脸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像只刚出笼的小包子。
　　他手里还费力地抱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搪瓷缸子，里面冒着腾腾热气。
　　“快，快洗脸！”邓南星把沉重的缸子往床边一放，水花溅出来些许。
　　长生看着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竟消散。
　　他接过缸子，指尖触及温暖的搪瓷壁，水温恰到好处。
　　“你舅舅呢？”
　　“舅舅去点兵啦，他说一会儿就回来找我们！”邓南星扒着床沿，小短腿一蹬一蹬。
　　“长生哥哥，你今天还陪我玩，好不好？舅舅那里有好多木头小马，还有皮球！我们一起去玩！”
　　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擦干脸，看着镜子里那张依旧苍白但眼底青黑稍褪的面容。
　　逃离的念头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像退潮后的礁石，暂时隐没，却依然存在。
　　但看着身边这个满眼期待，将他视为救星和玩伴的孩子。
　　那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樊康平处理完晨间的军务，大步流星地走向那间偏僻的土房。
　　远远地，他便看到了一幅让他脚步不自觉放慢的画面。
　　在校场边缘那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邓南星正兴奋地追着一个半旧的皮球跑来跑去。
　　而谢长生，则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追随着孩子的身影，晨光勾勒出他单薄而沉默的侧影。
　　他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两人。
　　邓南星抱着皮球，一头撞进樊康平怀里，仰着小脸邀功。
　　“舅舅，你看，我会踢球了！长生哥哥教我的！”
　　邓南星完全忘记，他刚才只是毫无章法地追着球乱跑。
　　樊康平弯腰将他抱起来，目光却越过孩子的头顶，落在长生身上。
　　长生已经收回目光，垂着眼睫，看不清情绪。
　　“嗯，很厉害。”
　　“舅舅，你昨天答应今天要带我去看大马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樊康平正愁找不到话题，闻言立刻点头：“好，现在就去。”
　　邓南星又看向长生。
　　“长生哥哥，你也一起去嘛！那些大马可高可威风了！你陪我去好不好？”
　　谢长生并不想和樊康平有太多接触，更不想去什么马厩，可对上孩子那纯然期盼，不容拒绝的眼神，他发现自己很难硬起心肠。
　　樊康平也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同样的期待。
　　谢长生点头。
　　“耶，长生哥哥最好啦！”
　　马厩设在营地后方，空气中弥漫着草料和牲畜特有的气味。
　　几十匹战马毛色油亮，膘肥体壮，正在槽头安静地吃着草料。
　　邓南星一进马厩就兴奋得不行，指着其中一匹格外高大神骏的黑马喊。
　　“舅舅，我要骑追风！我要骑追风！”
　　樊康平无奈地按住乱蹦的小外甥。
　　“追风性子烈，你驾驭不了，等你再长大些，舅舅教你骑那匹温顺的小白马。”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看向长生。
　　却见长生站在几步开外，目光落在那匹名叫追风的黑马上，眼神有些飘忽。
　　樊康平心中一动。
　　他记得，当年在野马滩，长生就很喜欢马，尤其喜欢靠近一匹同样毛色漆黑的战马，还偷偷给它取过名字……
　　他试探着开口，声音不自觉放轻些：“这马……叫追风。脚力很好，就是脾气躁了点，除了我，不太让别人靠近。”
　　长生闻言，收回目光，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波澜，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他记得。
　　当年那匹黑马，他偷偷叫它墨云。
　　樊康平还因此训斥过他，说战马不是玩物，要有规矩。
　　如今，这匹追风……
　　他甩甩头，不再去想。
　　过去的事，想多了只是徒增烦恼。
　　邓南星没能骑上追风，有些蔫蔫的，但很快又被樊康平抱上那匹温顺的小白马，在专门的遛马场里慢慢走了两圈，立刻又高兴起来，坐在马背上，挺着小胸脯，神气活现。
　　长生就站在场边看着。
　　阳光洒在他身上，带来些许暖意。
　　他看着马背上那两个身影。
　　看着樊康平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耐心地指导着动作。
　　这一幕，莫名地有些刺眼，又有些说不清的怅然。
　　午后的军营显得有些慵懒。
　　邓南星玩了一上午，吃了午饭便开始小鸡啄米般打瞌睡。
　　樊康平军务在身，不得不离开。
　　“南星，麻烦你照看一下。他醒了若是闹，你就……你就让他来找我。”
　　长生没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樊康平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邓南星这一觉睡了将近一个时辰，醒来时，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就往长生怀里钻，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长生身体微微一僵，最终还是放松下来，任由这小暖炉靠着自己。
　　“舅舅呢？”邓南星仰起脸问。
　　“去处理军务了。”
　　邓南星“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拉着长生的手。
　　“那长生哥哥你陪我玩！”
　　“我们玩……玩打仗游戏！”
　　他不由分说，拉着长生来到屋外的空地上，捡起两根小树枝，塞给长生一根。
　　自己挥舞着另一根，嘴里发出“砰砰”的拟声词，想象着自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